（八）

晚上10点，一辆黑色越野疾驰在D市往江城的高速路上。不知什么时候，天下起了小雨，李江河启动雨刷，加大油门，黑暗中，车子犹如猛兽，撕裂了浓重的夜幕。

芳菲倚靠在座椅的靠背上，紧紧地闭着眼睛。女儿筱雅环抱着她的一只胳膊，把头依偎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地，静静地。整个车厢里，只有芳菲显得有些粗重的呼吸清晰可闻。

芳菲确实有些精疲力竭，一个多小时前，在西餐厅里，她在餐厅门口拉住了拂袖而去的李江河，李江河挣脱不掉，恼羞成怒，一把把她拽出了餐厅，西餐厅的人纷纷侧头观望，十五岁的筱雅更是在一旁吓得手足无措。可芳菲完全顾不得了，一个星期以来，她无数次的确定、推翻、确定、推翻，始终有一个信念告诉她，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相濡以沫，坚如磐石。

而餐厅里，刘总和小叶紧紧相牵的手深深刺痛了她的心，她比任何时候都想让李江河告诉她，她所有的疑虑都是假的，假的！

餐厅门前的那一幕在芳菲的脑海中就像海水上潮，一波一波的涌动着。

“把手机给我！”芳菲已经碰到了李江河口袋里的手机，手却被李江河的手紧紧地抓住，“把手机给我！”芳菲放低了声音，近乎恳求地看着李江河。李江河兀自僵持着：“你真是疯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给——我——！”芳菲努力想摆脱李江河手的钳制，声音已经带了哭腔。周边，人越聚越多，芳菲突然觉得自己像一只被人剥了皮的猴子，在聚光灯下 任人玩赏，刹那间 ，她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眼泪倏地流了下来，喃喃道 ：“你说，你为什么不给我，为什么啊？我只是想看一下到底是哪里的骗子！”李江河面色酱赤，似乎是咬着牙在和芳菲拉锯 ，芳菲绝望地松开了双手，颤抖地喊道：“为什么啊！”

“爸爸 ，爸爸，你快给妈妈吧，爸爸，爸爸。”芳菲听见了筱雅的哭声。

“江河，你在干什么？！”这是刘总的声音。

“嫂子……”有人过来拉住摇摇欲坠的芳菲，一条格子围巾轻轻碰触着芳菲的脸颊“你闪开！”芳菲用力摆脱，怒喝道：“闪开！闪开！”

“你简直就是个泼妇！”李江河猛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用力摔向地面，“给你！”然后似乎怒气未消，转身去上车的同时，恨恨地重复道：“无理取闹，泼妇！”

“泼妇！泼妇！”那一声泼妇像一声霹雳，利刃般的插进芳菲的心脏，她蹲下身子，在地上拢啊拢，拢啊拢，拢啊拢……眼泪模糊了她的双眼，那些支离破碎的手机碎块分明就是她的心，怎么拢也拢不到一块。

泪如雨下 。

（九）

芳菲闭着眼睛，听见女儿脚步轻轻地，来了，温温的嘴唇轻轻地碰触了一下她的额头，又轻轻地，走了。

芳菲已经醒了两个多小时了，却不愿意睁开眼睛，她昨天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 ，期间，几醒几睡，浑浑噩噩，怎么也抬不起沉重的头。今天凌晨，似乎是终于睡够了，芳菲的脑子一下子清明无比，她静静地看着天色一点点由暗转灰，由灰转白。

脑子中，过电影似的交错着：结婚登记那天，李江河握着她的双手，语无伦次，芳菲，你放心，我一定让你做个最幸福的女人；生下女儿筱雅的那天，李江河不理会自己母亲失望埋怨的眼神，抱着女儿喜不自禁，芳菲，闺女像你，清秀漂亮；他的书法作品在省里获奖，他拿着奖金给她买了一个小巧的钻戒，说，芳菲，以后我给你买个更大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在家的时间越来越短，一个电话打来，芳菲，我今晚有个活动，不回去吃了；芳菲，摄影协会采风，我需要出去几天；芳菲，这星期市里领导到乡镇去检查基层教育，我陪同……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完全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两人间的交流，就只是短的不能再短的一条条短信；“泼妇，你是个泼妇！”一阵酸痛涌上心头，芳菲强压住即将奔涌的泪水，准备起床，突然，一股焦糊味直冲鼻腔。

煤气灶上，一锅小米粥咕嘟咕嘟无力地冒着泡泡，芳菲拿汤勺一搅，锅底的黏稠露出了焦黑的颜色。正当芳菲关火准备刷锅收拾的时候，李江河冒了出来，抢过锅，说，哎呀呀，想熬点小米粥呢，怎么糊了！

芳菲沉默地看了一眼，回到卧室换下睡袍，筱雅也轻轻地跟了过来，“妈妈，爸爸说，你昨天一天没吃饭，一早起来就给你熬小你粥呢！”芳菲努力微笑了一下，说：“宝贝，今天中午想吃什么？咱们一起买菜去吧。”筱雅迟疑了一下，说：“爸爸刚才去买了好多了。”

芳菲心底苦笑了一下，想，李江河有多少年没和她一起去买过菜了呢？而今，这样的殷勤为何看起来更像一个冷冷的笑话？

“芳菲”，李江河重新熬上了米粥，语调听起来很轻松，“你来帮我看看这样大的火行不行？”芳菲走过去，轻轻调了调火头，筱雅似乎是怕爸爸妈妈再起什么冲突，急急忙忙地跟了进来，抱着芳菲的胳膊撒娇，“我妈妈最能干了，爸爸笨的连个小米粥都不会熬了。“

芳菲笑笑，有点心疼筱雅今天的乖巧，她轻轻搅动着锅里的米粥，也想让自己的声音变得轻松愉悦，说：“你刚生下来的时候，你爸爸每天都熬小米粥。”

这句话一出，芳菲感觉得到，李江河和筱雅似乎都长舒了一口气，筱雅立刻顺杆爬，“是吗？原来爸爸还这么贤惠过！不过，以前不代表以后，爸爸你可得好好表现，我不在家，你得多照顾妈妈！”说着，掐着腰向李江河道：“爸爸，这可是圣旨！”

芳菲的心酸酸的，生怕筱雅有了思想负担，努力让自己微笑，微笑。李江河看芳菲似乎情绪不错，试探性地道，“芳菲，那天的事我得向你道歉。”他咽咽吐沫，“我那天头疼，也不知怎么的，特别心烦气躁！”他低着头，眼睛不知该往哪里看好，用力让让自己的声音自然平和，“最近，你也老是对我疑神疑鬼，我……”

芳菲的心倏地又掉入了冰窖，“是啊，我太多心了！”

（十）

下午三点，芳菲打点着筱雅的大包小包，筱雅刚去寄宿的时候，常常笑妈妈和姥姥一样，每次都恨不得把好吃好喝拉上一火车，芳菲也笑，觉得诚然如此，自己在这方面可不就是母亲的翻版。可现在筱雅不觉得累赘了，一个月的封闭式寄宿，她自己也觉得越多越好。

“芳菲，我们一起送筱雅吧！”李江河问道，声音听起来很是热情。“我不去了。”芳菲很想让自己轻松一点，再轻松一点，可是，她发现，真的很难很难。

之前刚吃完午饭的时候，一家三口出去给筱雅买了新的手机，筱雅本来说不要了的，可李江河说正好她用筱雅的，筱雅小心翼翼地看着母亲，也没再多说什么，于是，筱雅换了新手机，李江河补了卡，芳菲一路上只是默默地跟着，看着李江河往手机里换卡的时候，心口一阵一阵的抽痛，她跑到营业厅的一侧，看见打印机正慢慢悠悠地吐出一个窄窄长长的纸条，一个人正一遍接着一遍仔细地查看着。

李江河把筱雅的包裹都提上车，占了整个后备箱的一半。出发之前，李江河对芳菲说，“你好好休息，别等我吃饭。”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回来自己热热吃就行。”

芳菲点点头，像往常李江河去送一样，和筱雅紧紧地拥抱了一下，可她刚想松开的时候，筱雅却紧紧地再次拥抱，低语，“妈妈，相信爸爸，相信自己！”芳菲笑，说，好。

李江河飞速的开着车，不一会就到了市区的一个商场前，他停下车，打断筱雅的话语，说：“好的，闺女，爸爸去买条烟，一会儿回来再说。”

他匆匆下车，边走边把手机在口袋里悄悄关掉。到了烟草柜台前，他对售货员说道，不好意思，零钱别找了，我手机没带，借下手机用吧。

“喂，”手机那端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哪位？”

“是我！”李江河道，“今晚六点，H市老地方，见一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