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诡话之还魂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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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事情越来越复杂了,我开始怀疑自己是淌上了什么浑水。从一开始的恐吓信事件,发展成诡异的人格分裂推论,现在又来了一个奇怪的胎儿,不仅胎动与大小不符,它的父亲还不是娇娇唯一的男友——罗欣。

徐娇娇是事发后第三天醒来的,在此之前,因为伤口面积盖掉了半个肚子,还在愈合,缠着绑带,不方便做胎儿B超。

事发的第二天,那天无比漫长,我们都没有闲着——罗欣时时刻刻地陪在病床旁,等待自己的女友可以醒来;乔大龙回局里向上级报道,估计在水滴摄像头这件事上要费很多口舌,避而不谈又说不通,说不通我们是怎么发现当事人欲要在卧室里自杀的……综上,我对不起大龙兄;我在第二天中午去探望过娇娇一次,或者说是探望罗欣,这个此刻心焦不已的男人,他在听说了徐娇娇给自己写恐吓信,并用刀子捅杀自己的细节后,陷入了深深的心理挣扎。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他埋着脸跟我说。然后我给他灌输了一些暖鸡汤:“跟随自己内心就好,不用自己在那里道德绑架。就算你因为种种原因离开娇娇,也没人会怪你的——最重要的是,我看得出你关心她,你喜欢她。如果这是感情和现实之间的博弈,我劝你要兼顾,没有什么事情只会有两个选择。”

呃,我承认这个鸡汤是有些水了,但罗欣听得很认真,最后感激地点了点头,说谢谢,自己会好好考虑的。

送完鲜花,走出医院,我接到了乔大龙的电话。

“雯姐!”

“上级那边怎么样?”我问,“好过吗?”

“别说了。”我仿佛看到电话那头的他在公安局的咖啡机前无奈地摆了摆手,“我的一个同事,叫张海峰,你认识吧?”

“就是那个快退休的?”

“嗯,就是那个老不死。”只听乔大龙吐了一口痰,我才知道这不是在局里,“他20年前就认识徐娇娇。”

“哦?”那时,我很惊讶,就跟你们现在一样,“怎么回事?”

接下来,乔大龙冒着电话欠费的危险,给我讲了二十分钟的往事——其中十五分钟都是在埋怨自己的话费不足问题,所以放心,朋友们,这段故事不长,但却十分可怕。

1989年,徐娇娇13岁,母亲早逝,跟父亲生活——父亲的精神有些不正常,呃,不是那种严重到要进医院的不正常。他的病是间歇性的,一般会在受到刺激后发病,病状变化多端,总结一下,就是会变得极易怒,根本无法控制自己。

在事情发生的那天,卷宗记录,下了一场五年以来未曾有过的大雨,声势浩大,把都市摧残得一塌糊涂……嗯,这不是记录者的诗情画意,而是动机的起因——徐父从工作的洗衣店下班,在孤岛般的站台跟很多人一起等车。他担心自己没有零钱,就先打开钱包检查,结果钱包不慎掉落在地。

说来也巧,这时公交车正好从街口拐过来,整个站台的人蠢蠢欲动,徐父,或者叫他徐先生好了——徐先生尝试去捡,结果车到站,人一拥而上,他的钱夹被踩了起码有十二脚,等他捡起来,所有硬币都已经被踢飞到了马路中央……徐先生捡起离他最近的几枚硬币,安静地等候二十分钟的下一班公车,投币上车,没有任何表情地回到了家。

到家后,负能量顺着不正常的精神枢纽开始迸发。他高吼一声,开始猛砸家中的桌椅、柜子等家具,两眼通红,嘴中白沫横飞,几乎把一切能砸的都砸了。

徐娇娇在自己的房间里写作业,听到了父亲疯狂的动静之后,吓得始终躲在房间里,并把房门从里面反锁上。

张海峰说自己到现在都还记得受害女童徐娇娇事后的证词:“肯定是锁门的声音让他听见了,我刚锁上门,他就开始敲门……”

敲门很快地演变成暴力地砸门,徐娇娇尖叫,门被慢慢地怼烂,只听父亲骂着许多她难以理解的低俗话语,指着她的鼻子,把她逼到墙角。

“然后嘛。”乔大龙的语气突然变得局促,谨慎了,那感觉就像是一个本在大路上行走的人,撞上了恶龙的巢穴,便开始小心翼翼地绕着走,大气也不敢喘,“然后她爸爸强奸了她。”

“强奸?!”

“是的。”他不自然地清清嗓子,“老张回忆说,那个疯子禽兽下手太狠,差点就在侵犯过程中把女儿杀了。”

徐先生很快被由张海峰带队的警察们制伏。报警的是他们的邻居,一位得乳腺癌的中年女教师……

事情远没有结束,在这件事发生之后,徐先生被关进了监狱的精神病区,并于清醒后的第二天上吊自杀。

徐娇娇成了孤儿,而且也出现了严重的精神问题,医生在卷宗上这么解释:由于过早性行为和被亲生父亲强奸的事实,受害者身心都遭受了巨大的摧残。

“她曾在精神病院呆了一年。”乔大龙继续说,“精神恍惚,时而暴躁疯癫。不过在一年后竟神奇地痊愈了,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寄养在了一位远方阿姨家,上完学,并混成现在的样子。我想雯姐你比我还清楚她混得怎么样……”

“所以……”我试着消化了几秒,然后提出自己的猜测,“她很可能留下了后遗症,譬如精神分裂?”

“那我们只有等她醒过来,再一探究竟了。”

说完,他像是有什么事似的,匆匆挂断了电话。

14

“早年的人生悲剧。”窗外有什么东西晃了一下,像是一只扎入篱笆的鸟,或者蝙蝠——谢齐林看了一眼窗外,然后问道:“雯姐,这段过往应该会和整件事有一定的联系吧?”

“那是。”钱子雯回答,“否则,我也不会浪费这宝贵的五分钟,只为讲述一件无用的往事。”

“我突然很好奇,”徐老太一脸顽皮样,在这么诡异的故事氛围里,也算是一股清流,“那篇小说的最后一章,后来徐娇娇她写了没有?”

钱子雯颇不自然地动了动肩膀:“你是说《黑鱼》吗?”

“对啊。”

“这个……”她抿起嘴唇,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一样,最后,终于开口道:“她没有写。”

“所以,在最后一章太监了?”乔姗说了一个专用术语,显然徐老太并没有听懂,一知半解地看向她的侧脸。钱子雯表情严峻,连着摇了三下头,“也不能这么说,我想……嗯,为了不剧透,这么告诉你们好了——在这件事结束后,我们也永远地失去了一位优秀的小说作者——”

15

我想这么说你们应该会理解吧?

第三天,徐娇娇终于恢复了意识,就如那位高个医生预估的时间一样。不过医生也不是全对的——那天上午,他们给娇娇的子宫做了B超,结果显示里面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罗欣对医生露出那种“恨不得把你一掌拍死”的表情。但我知道他不会的,他没有那种动真格的体质。

“不可能!”医生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我真的,我真的看到了?!”最后,为了避免被揍,只好满脸委屈地走开了。

是啊,怀孕的人都会停经,还有各种迹象,徐娇娇不会几个月了都不察觉,她又不傻。

要处理的事情已经够多了,我们决定先把“狗血怀孕”的事情抛到脑后,不跟徐娇娇说,或者再也不去说了。

刚刚苏醒的小说家身体很虚弱,眼睛半眯着,面色苍白,乔大龙愣愣地看了她几秒,估计也是被她此刻的容颜所吸引,男人嘛……

我们一等到徐娇娇可以开口说话的程度,便急不可耐地提出问题:关于那个夜晚发生的事,希望当事人可以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徐娇娇在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之后,害怕得全身发抖,问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会受伤,还有今天是几月几号。她完全听不进我们的问话,开始自顾自地痛哭,说这是那个恶魔的报复,因为自己报警了,所以遭到了报复。

“那人毁了我的事业,杀了我的狗,现在还要杀了我!”她崩溃地扯住罗欣的衣袖,罗欣把她抱入怀中,“一定要找到他,一定……”

“我们已经找到了。”乔大龙说罢,病房里顿时一片肃静,连呼吸的声响都消失了。徐娇娇有些畏惧地转向我们,“是,谁?”

我们没有回答,准确地说,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快说啊。”她的语气很轻,很柔,我想那是装出来的,我们再不回答,只怕这可怜人就要疯。没错,小姗,看来她是真的一无所知。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我们向娇娇详细地阐明了那晚的经过,全程,她都一声不吭,表情恐怖地听着,听到最后,她还是没有立即发表言论。

晌久,她张嘴,只说了一句话,还是问句:“这是真的吗?”

“是的。”我平静地回答。

徐娇娇埋头痛哭起来。从病房出来后,乔大龙的一句话让我猝不及防。

“所以,案子结了。”

“结了?”

“对啊。”他下意识地抠抠鼻子,又很快地放下了,“然后就没我们的事了。既然这一切都是徐娇娇自己干的,就是所谓的什么人格分裂,那么她将被送到精神机构去检查,接受治疗。到目前为止,她破坏的都是自己的财产,我们不用追究什么法律责任。雯姐,她是病人,她在犯病,需要治疗,就是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吗?

16

接下来的五天风平浪静,我脱手了徐娇娇事件的调查,或许警方也脱手了,我不清楚。这五天我的脑子很乱,无法写作。

网站上《黑鱼》的评论区已经完全炸开,流传着徐娇娇陷入了某种麻烦,具体情况谁也不知道,他们互相猜测着,有真正为她担心的,也有一些狠毒的键盘侠,说这都是不更新的借口,然后借机把徐娇娇辱骂一顿。除了以上两种,大部分还是在评论区看热闹的,在跟帖回帖中猜测,提出阴谋论,就像是亲自参与了一本悬疑巨作。

那天是礼拜六,我还记得自己正准备回县里去探望父母,踏踏青放松一下心情。就在我即将出门的时候,又接到了乔兄的电话。

“人民医院。”

“啥?”

“人民医院。”他无脑重复,“就是徐娇娇前两天住院的地方。快过来,妈呀太吓人了,你肯定不想错过这个。”

他没有再细说,挂掉电话后,我权衡了一下,决定驱车赶往人民医院。在路上,我收到了他发来的一张照片。乔大龙从来就不会拍照,但这张照片却拍得还算端正——其实也没有端正不端正之说,这只是一张B超报告单的截图,上面印着模糊不清、空空如也的子宫和显而易见的结论:没有怀孕。

我不知道他发这张照片的意义,不过我知道自己很快就会知道了。

病房里,我惊讶地又看见了徐娇娇,她不是在精神卫生中心……我还来不及提出疑问,就注意到她那变得消瘦的脸颊,凸出的眼眶,俨然一副吸毒犯的模样。但我知道不是,那是精神治疗的后遗症,比大麻还要可怕。

这里除了徐娇娇之外,还有乔大龙、罗欣和三个医生。其中一位便是那个当初给娇娇动手术,并说其怀孕的医生。

“怎么了?”我心虚地问,“发生什么了吗?”

乔大龙示意那位医生——五天前做B超的那个女医生,叫她点开电脑屏幕。

屏幕上是上次做B超拍的图片,也是我刚刚在路上收到的那张。女医生开始动起鼠标,图像的色调开始慢慢地变化。

“我们把这张图片做了颜色逆转,和许多的处理。”乔大龙解释,“然后我们发现了这个。”

我失声叫出来:“这是什么!”

“这是病人子宫里的东西。”女医生边说边快速地看了徐娇娇一眼,此刻的徐娇娇像是植物人一样,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半躺在床上,发着呆。

“我知道,可、可这是什么东西?”

此刻,在我们眼前,图片里的东西,十分小,也十分丑陋——是胎儿模样的东西,蜷缩着,模糊不清的面部,只有左眼和长满牙齿的大嘴特别清楚。那嘴里的牙齿当然很小,但是奇形怪状的,就像是含着的满口石子……最值得提的,是那根神经——从那怪物胎儿的头顶延伸出一根神经,从他们给我展示的第二张图来看,那个细如发丝的神经从子宫延上去,直直地插到大脑里。

“才不是什么人格分裂。”这时,罗欣突然发话了,语气颤抖,又有些愤怒,“都是体内的这个魔鬼,它在控制她!”

“B超的成像原理是,将声波回声的强弱显示为光点。”乔大龙说,“雯姐,这个东西很奇怪,我们不知道为什么——它的结构就像幽灵,以至于图像必须经过特殊处理,才能被肉眼看到。”

“是鬼。”一位年轻的医生坐立不安地说道,看样子只想快点逃出这个房间。

“妈的。”乔大龙轻声咒骂,然后提高嗓门,“子宫里怎么会有这个东西,它是哪来的?”

全场鸦雀无声,只剩下徐娇娇本人的大口喘气声。直到现在,反正自我进来,她是半点反应也没有。

“是不是……”我针对这个问题,提出了一个合理却疯狂的猜测。

17

“所以,”陈铭激动得全身发着抖,“当初缝合伤口的时候,看到的鼓动,就是这个怪物造成的?”

“也只能这么解释了。”钱子雯开始满房间地找水壶,徐老太连忙起身帮忙。其余人难捱地坐在位置上,耐着性子等辛苦的讲述者喝完水。

“所谓合理,却疯狂的假设。”肖冰聪明地推测道,“是跟乔警官讲的那段可怕往事有关吧?”

“太聪明了。”钱子雯象征性地做出拍手状,“你们还记得那个故事吗?徐娇娇13岁有被精神病父亲强奸,然后变成孤儿的经历。自己也在一年后精神错乱过——综上我的假设是——那子宫里的怪物正是她父亲疯癫行为的产物。正如麦田怪圈,印出古代建筑的海市蜃楼,和重现罪案的隧道一样,某种超自然的事件发生了。

“虽然徐父没有致使徐娇娇怀孕,但却在她的体内留下了一个怪物,这可能也是一年后她精神错乱的原因——某种排斥反应,但排斥失败,怪物在她的身体里扎了根,现在甚至长出一根触须,接到了她的大脑末梢,在夜晚控制她的身体,并用种种手段折磨她……”

“你的意思是,写恐吓信、杀狗等等这些事都是一个未出生的胎儿做的,可是……”乔姗吓得紧靠谢齐林,“一个胎儿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它并不是一个普通的胎儿。”钱子雯这时显得有些不是很确定,“我想啊,既然它有能力在徐娇娇体内呆20年之久,还接上了她的大脑!为什么不能说它已经具有独立的思维,天呐!要知道,它已经20岁了。”

最后一句话,短短几个字,乔姗、谢齐林和徐老太三人同时哆嗦了一下,陈铭和肖冰听罢都是一副震骇的表情。

徐老太延迟地捂住了嘴。钱子雯清清嗓,继续讲了下去。

18

听完了我的假设之后,乔大龙觉得细思极恐,但是很有道理,其余人在各自了解了那件往事后,也是同样的感觉——细思极恐,又很有道理。

需要重点提到的是,徐娇娇本人对这个假设的反应——她的反应好像过小了,毕竟这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只是恍惚地半躺着,听着我们说话,没有任何表情,和任意一句回话。

她那时就像病房里多出来的一个花瓶,美丽,安静,不合常理。罗欣一脸蜡灰地坐在病床旁边,嚅动嘴唇,问女友:“娇娇,你觉得——”他无法说下去,语气哽咽起来,这个大男人又要哭了。

那一刻,我真的担心是不是精神中心的检查和治疗让好好的一位小说家变傻了……

我们在和医生简短地讨论过后,一致认为这个鬼胎就是罪魁祸首,就是那个在夜晚控制娇娇身体,写信又杀狗,迫使娇娇自残的家伙……我想起我们守候的那一夜,那疯狂的瑜伽姿势,结合B超里显现的魔鬼胎儿,不由得战栗起来。

最后,我们决定要动手术,把怪物从子宫里拿出来。

“娇娇,”我坐到罗欣刚刚坐的位置,问,“你说好不好?都是这个东西在折磨你,它就在你体内,我们把它取出来,杀死它,你也可以好好生活!”

一开始,徐娇娇连看都没看我一眼,难道真的傻掉了?我不安地想。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她突然发起狂来——用双手不停地猛抓头发,发出尖叫声,还差点从床上滚下去。

是啊,这一系列的冲击对她来说伤害太大。

最后,娇娇平复下来,在众目睽睽下捂着脸,啜泣了好久,探出头,口齿不清地问道:“手术风险大吗?”

医生向我们解释,他们必须给病人的身体做了一个全面检查和评估,然后专家们开会,确定手术的风险。

徐娇娇全程听着,面色不再恍惚,变得认真起来。她又询问了手术费的问题,在得到“肯定不便宜”的答案后,面露疑难的神色。罗欣激动地说,他会出钱,就算倾家荡产,也要救她。

嗯,朋友们,就这样,真相看似已经渐渐浮出水面。走出病房,乔大龙一头扎进厕所抽烟去了,是憋了太久的结果。我在空荡荡的住院部走廊,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具体却又说不上来为什么。

三天后,我听说徐娇娇的手术时间定了,定在我得知消息后的隔天早上八点。做手术的前一晚,我去做了最后的探望。

是的,我没有说错,是最后一次。

19

自从徐娇娇剖腹的那一夜之后,就再也没有身体被另一个思维控制的情况出现了。在精神卫生中心,治疗医师反应,经过24小时无间断的观察,夜晚患者并无醒来过,偶尔有起夜的情况,也只是去厕所,然后继续睡觉罢。

这种事情很难让人理解,对此我个人的观点是,娇娇的身体受创,连带着鬼胎也受到一定程度的伤害,毕竟两者存在一种寄生的关系……

手术前夜,我前去探望徐娇娇。罗欣不在病房里,看来是已经回家了。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在自己心爱的女人身上,在此之前,他还没有一个好好思考问题的时间。

“娇娇?”

她在哭,哭得全身发抖,我推门进来,她便一个机灵。慌乱地把手,连同手上的拿的东西藏在被子底下,我没来得及看到那些都是什么东西。

不过,我很快就得以知道了——刚刚走近病床,在脑海里搜索词语,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徐娇娇把那两个信封从下面拿了上来。

“这是什么?”我问。

“信。”她抹抹眼角,颤抖着吸了一口气,回答道。

我继续追问。她告诉我,这两封信是分别给罗欣和网站的编辑部的。等她被推进手术室后,委托我把信件送到他们手上——在明早之前,谁也不能拆开。

这种感觉很让人不安,就像是一个必死无疑的囚犯,在做最后的告别。我想表达这个意思,却又找不到好的措辞。徐娇娇笑了,比戈壁更加美丽,又更加凄凉,“雯姐,就算我求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我以前可没有求过你……”

“这不会是最后的。”我沉重地说道,“娇娇,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乔警官告诉我,手术的成功率应该会比预计的高,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跟一次剖腹产那么简单!”

“你不懂……”

“我不懂?”

“你们都不懂。”徐娇娇自顾自地补充,眼泪又哗哗地流下来。那时候,我根本不能理解她,等到我理解了,一切都晚了……

我把信放在手提包里,先抛开这个事情不谈,想谈点振奋人心的事情,比如《黑鱼》,编辑说只要最后一章能顺利写出来,这将会是一个炙手可热的IP……对方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话题越谈越朝消极的方向发展,最后,一个话茬,我们不可避免地说到了20年前的那件事情。

“一切都太可怕了。”我比较直接地说,“无法想象一个女孩被亲生父亲压在床上的感觉……”

“嗯。”娇娇应了一声,随之回答道,“那天在那张床上的,是一只怪物,怪物创造怪物,怪物是——”她哽住了,空气骤停了几秒,这绑着绑带的柔弱身板开始剧烈咳嗽。我发怵地看着她从被子里露出来的肚子——它也在听我们谈话吗?它可以听见吗?

在临走之前,我用能想到的一切办法来鼓舞我的好朋友。她经历了很多,20年前的童年打击,和上个月持续至今的恐怖事件……她现在仍是很痛苦,只希望过了今夜,她能够重获新生,不管是在生理层面,还是精神层面。

那天晚上,我又失眠了,在床上辗转反侧,也看不进手机。时间越接近凌晨,我的心脏就跳得越快,两个托付的信封就放在床头柜上,徐娇娇不让我过早地打开,原因消极。

早上七点半,手机响了,在床头柜的信封之上振动着。是乔大龙打来的。他问我是不是也没有睡着,我苦笑,说是的。并把昨天去探望徐娇娇的经过简单地说了一遍。

本来,重点是那两封信,而乔大龙好像对另外一个侧重点更为感兴趣,“她说那天在床上的,是一个怪物?”

“难道不是吗?”

“你没听懂我的意思。”乔大龙的语气变得十分疑惑,“不会吧,连这个都……”

“你在说什么?”我有一股不祥的预感,抓紧手机外壳。

“我看当时张海峰办案的卷宗,雯姐,强奸地点不是在床上……”

“啊?”

“强奸地点不是在什么床上。”乔大龙重复道,“是在卧室里的单人沙发……讲真,雯姐,如果被强奸的是我,我到死也不会记错这个操蛋的细节。”

我半晌没有回答,直愣愣地看着床头的那两封信,想到那个最后的,也是最恐怖的假设,只觉得冷汗突突地从额头上冒了出来。

难道——

20

大家先不要讨论,让我一口气讲完好了。

准确地说,这个假设并不是像我刚才描述的那样,突然冒出来的——你们还记得我在看到鬼胎后提出的另一个假设吗?在那个先前的假设里,徐娇娇夜晚的行为是由胎儿控制的,胎儿不论出于什么智慧的原因,在折磨宿主……其实,在说出这些之前,我的心里还有其他的想法,是更先想到的。但却因为实在过于恐怖,和不切实际,于是就没有说出来,转而说了那个比较合理的罢。

没错,我们很可能始终就把事情给看反了——既然那个鬼胎用一根神经控制着徐娇娇的大脑,为什么我们只说它的控制权在晚上,而不能说它的控制权在白天呢?

嗯,是的,陈局,我的意思是,故事里,我们所熟知的那个小说家徐娇娇,很可能就是由鬼胎控制多年的傀儡。

还记得在遭到父亲强奸后,她有过一段疯癫的历史吗?我想,正是在那一段时间,鬼胎就已经控制了她的身体,把她的真实意志给锁起来了。

或许我这么说,你们更可以理解其中的关系——14岁之前,这个身体是徐娇娇的,而14岁之后,这个身体就被那个小怪物操控。在故事发生的时候,原来的徐娇娇夺回了身体一部分时间段的使用权,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总之,她在晚上开始折磨那个夺去她身体的家伙。

“可是,雯姐,”乔大龙听得大气不敢喘,最后终于发话了,“如果真如你说,那没有道理啊?”

“什么没有到道理?”

“那些行为——”他提出具体的疑问,“那些行为一点也不符合常理。既然好不容易夺回了控制权,就像你说的那样……不应该求救吗?我是说,向外人求救,解释自己的遭遇,好让自己永久地摆脱控制,而不是跟敌人玩恐吓游戏,最后又拿刀刺进自己的肚子……”

朋友们,正如乔警官所说的,我原本也是考虑到这些疑惑,而排除了这个可怕的假设。但我转念一想——徐娇娇的年龄,如果被夺走身体的时候是14岁,那么现在也应该是14岁,心理年龄,一个14岁的孩子,思维跟成熟理智的大人是不一样的。况且,被囚禁了如此多年,肯定也已经接近崩溃,只想好好折磨那个寄生在她体内的贼了。

“也对……”乔大龙喃喃道,“只有14岁……是不能用我们的思维标准来衡量……”

紧接着,他又提出了一个问题,关于我这个恐怖的假设——这一切到底是不是演戏?那个我们认识的徐娇娇,她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原本身份,还是始终就知道,自己其实是一个不伦的丑陋产物?

“虽然这听起来很悬。”我说,“但我真的认为这些都不是演戏。你知道我一向看人很准的,在跟那个徐娇娇相处的过程中,一切的感情,一切的情绪,恐惧、无助、害怕都是如此真实——她开始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很害怕,但在我们告诉她真相,抑或是亲眼所见鬼胎的时候,我想她是记起来了,记起了她原先让自己忘记的事情。”

所以这就是写告别信的原因,徐娇娇清楚如果动了手术,自己就会死,因为她清楚真实的自己就是手术要去除的那个东西……她的心一定很挣扎,她没有说出真相,而是选择缄默,缄默地迎接死亡,那才是她该有的归宿。

我终于知道那天在医院里,恍惚无言的她到底是在想些什么了。

“这也是为什么,她说错自己遭遇强奸地点的原因,”我发现自己说着说着,已经站到了房间中央,“那时候的她根本就没有出生呢,怎么会知道,她那时只是顺着我的话往下说罢了。”

“所以,”电话里,乔大龙说了一句让我记忆犹新的话。此时已是八点整,手术开始,“那个叫做《黑鱼》的鬼故事,就是一个鬼写的?”

对于这么问题,我无法回答,是不忍回答。

21

手术出奇地成功,本来以为那根连接大脑的神经要去除必须花一定的功夫和冒一定风险,谁知随着鬼胎的取出,那根神经就跟着一块脱落了,像是抽丝一样地被拉了出来。取出怪物之后,徐娇娇陷入了长达十天的昏迷。

在这手术成功的当天下午,我和乔大龙不得不找到了在病房里的罗欣——我们跟他说了我昨夜的理论,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听懂。一开始,他不敢相信,朝我们发怒。最后看到那封留给他的信,便只好相信了,哭得一塌糊涂。

嗯,这或许是有些残忍,但如果不让他知道这些,万一徐娇娇醒了,结局跟我们预想的一模一样,鬼知道罗欣会受到什么样的震骇和打击?所以预防针还是要打的。

是的,这一切只是假设而已,我们祈求它永远只是假设——虽然那两封信无比精确地印证了我的假设。但我仍希望等徐娇娇醒来,还是我们先前认识的那个样子,那个灵魂!多么美好的念想呐,这个念想在我亲眼见识了那个鬼胎之后,便显得有些不可能实现了。

没错,医生们把鬼胎取出子宫之后,它还活着,因为样子太过憎人,还在手术室里被主刀医师摔了一下。手术结束后,它被装在一个保育箱里,过了一天就死了,在此之前,我和乔大龙,还有得知了真相的罗欣,一起去看了一次。

“就是它?”乔大龙最先进屋,看到本体之后,吓得愣在了门口,我第二个,好不容易才挤了进去。

然后我也被吓到了。这比在B超图上还要恐怖十倍、一百倍,只因为它就在你的眼前。它就跟一只鸟蛛这么大,估计一只手就可以握住,一个巴掌就能拍死……全身呈黑色半透明,只有一只眼睛,长在左边,那布满乱牙的嘴巴占据了半张脸,看到我们,便像一只嗷嗷待哺的小雨雀一样……呃,好吧,这样的比喻有些不好。总之,它就这么贴上玻璃边壁,面目可憎地看着我们,嘴巴笨拙地一张一合,好像在试图表达什么。

罗欣是最后一个进屋的,看到保育箱里的东西后,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时,看到罗欣进来,那个鬼胎也有了反应。它不再试图表达什么,贴着边壁,而是一头缩到了保育箱最远处的角落里,好像是为了不让罗欣看到自己的丑态。

没错,这回没错了。我暗想,它就是我们认识的徐娇娇,我们认识的徐娇娇,就是这个丑陋的胎儿控制的。想到这里,我的心升起了一股悲怆。

罗欣面色蜡白,颤颤巍巍地走到保育区跟前,手贴上玻璃,敲了敲,想让它转过来。但它没有,我们的徐娇娇没有,只是狠狠把自己扎在那冰凉的角落里。

最后,罗欣一声不吭地出门,走到隔壁的男厕所,吐了起来。

手术后的第二天,鬼胎死了,我们的徐娇娇,优秀的小说作者,死得就像一只被太阳晒死的大昆虫,四脚朝天地倒在保育箱中央。

手术后的第十天,真正的徐娇娇醒了,我们根据医生所说,患者醒来后十分疯狂,拔掉了所有的针头,几乎砸坏来了病房里所有的设施,不断地发出尖叫,还冲到了走廊,欲要袭击一名过路的护士……

无奈之下,院方把徐娇娇送进了精神病院。直到今天,她还在那里,一个角落里的加护病房。

前几个月我和大龙去探望过她一次,经过这么多年的治疗,她还是连话都说不出口,但乐观的是,她依然可以用纸笔来表达思想,就像当年写信恐吓体内的另一个家伙一样……这几年,她用纸笔向世人传递的所有内容,无非就是那无止尽的恨意,恨意,恨意。

我认为这是可悲的,也是必然的。

22

整个故事的最后一句话,是那么地悲伤,大家都处于一种想要悲戚,又惊骇得没有表情的状态。

“结束了?”过了好像很久,徐老太弱弱地问道,此时怀表上的时针已经指到了一点。

“结束了。”钱子雯给予肯定的回答,“这绝对算是我最诡异的经历之一。”

“无止尽的恨意啊。”乔姗针对文末的几句话感叹,“或许,她经过了亲父强暴的悲剧,和多年的身不由己,等到现在,年幼的心里也只剩下这个了吧?这是深仇大恨,对父亲,对体内的另一个夺走她的身体并美好生活的家伙,也对整个世界,这个抛弃她,把她丢在虚无里的世界……正如雯姐所说,这是可悲的,也是必然的,要怪只能怪命运的无常,和狠毒了。”

钱子雯苦涩地笑道:“我虽然对现在的徐娇娇很是陌生,但看着那张冰雪美丽的脸庞,你们知道吗?我会想起我认识的那个徐娇娇。呃,其实也不算很熟……那个徐娇娇,她很努力,对恐怖小说的造诣很高。她也是无辜的,是那不伦的行为促使她的诞生,是求生的本能让她占据那个姑娘的身体,然后她努力生活着,就像一个正常人一样——”

“有一件事情我还是搞不懂。”肖冰问,“她既然不是真正的徐娇娇,那她怎么会用这个名字,并忘掉自己的真实身份呢?恕我直言,雯姐,你故事里解释得还不够清楚。”

“我解释得不够清楚。”钱子雯一脸神秘地把手掏进包里,“那是因为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啊!”

一个泛黄的信封被放在了农庄的大桌子上。所有人都直直地盯着它,谁也不敢碰。

“这是……”陈铭边问边试探着伸出手,钱子雯点了点头,“这是徐娇娇写给罗欣的那封信。上个月,我把它给借来了。”

陈局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整个动作跟他粗大的手掌十分不搭。

“读一下。”乔姗说。

“你读吧。”他拆开后看都没看,就一把把信滑到乔姗跟前,“我一个大老爷们,读一个女人的信,可能不合适。”

信的内容通过乔姗之口念了出来:“亲爱的罗欣,请原谅我上个月的错怪,我当时也是吓坏了,但这并不是借口。我们应该一起的,不管发生了什么,不是吗?”

乔姗停了一下,继续读下去。下面一大段都是徐娇娇在自述,以及整件事情真的真相。说自己其实是一个怪物,囚禁身体的真正主人……细节跟钱子雯在故事里推测的几乎一样。

“我以前就对自己13岁之前的记忆很是模糊,不知道为什么。姨妈说我遭到了爸爸强奸,还发过一段精神病。而我对此,和在之前的事情毫无具体印象。本来,我认为这是正常现象,每个人都不会完全记得自己的童年,不是吗?

“在上个月的事情发生后,直到现在,我很害怕,以为是什么隐形的怪物。其实那是真正的我,真正的我还魂了。意识到这点,是我在看到那照片里,里面称之为鬼胎的东西之后,我突然全部都想起来那记忆让我故意忘记的部分。

“我就是它啊,我是一个贼,偷走了一个可怜女孩的身体,窃取了她的思维和智慧,并占有了她的生活。虽然很难接受,但这是真的,我不是人,我是怪物,而这个身体必须还给她,我决定不作反抗,一死了之了。

“所以,罗欣,离开我吧,也不要去打扰那个真正的徐娇娇了,我无法估计这些事会给你带来多大的伤害……告诉我你会挺过去的,好吗?”

乔姗哽咽了,把信放下,说已经全部读完。大家互相传阅着信件,没有一个人发话。

“我们把它埋在了崇明岛,一个风景秀丽的地方。下葬的时候,我特意征得编辑同意,把《黑鱼》已发的章节制作成书,一块下葬了。很难受,我说过,我们永远地失去了一个优秀的小说作者。”钱子雯收回信封,说道。

“太可恶了……”

“什么太可恶了?小姗?”

“那个姓徐的男人,是他创造了鬼胎,并毁了两个相同又不同的人生!”乔姗用难以置信的语气尖声说道,“起因竟然只是一个掉在雨里的钱夹?”

“有时候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肖冰的话语中充满哲学感,“从宏观到微小,从快乐到悲惨,都是毫无道理可言,我们能做的,就是不去多想,过好当下的每一天,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还没有人来得及回答,肖冰自顾自地笑了,“真巧,我要讲的故事,也是关于怪物的。不过我的怪物,可比这个凶恶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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