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诡话之行刑者(上)

1

“可是天亮了。”陈铭局长在说这话的同时扫了一眼窗外,“总感觉有些,怎么说,不太……完整?”

小说家乔姗前后晃动着蜡黄木质座椅,目光呆滞,像是累了。同为小说家的钱子雯起身,去茶台那边加水。

“讲故事跟天色没有关系。”谢齐林发表自己的观点,这位法文学者非常享受这一晚的心灵旅程,他想要听听自己的母亲——也就是活动的所在地,桃源农庄的主人徐秀蓉奶奶的故事,到底是什么。

“是,说的是。”公安局长谦虚地低了低头。心理医师张怀满面带尴尬地催促起来:“最后一个故事,是不是可以开始了,我不是扫大家的兴,只是,我早上十点钟还有会诊,必须在八点钟左右坐上去闵行区的地铁。”

“在开始之前,”钱子雯不紧不慢地拎着茶水壶坐了回来,“我想我们应该总结一下刚刚的五个故事,毕竟等全部结束,氛围就散了。”说这话的时候,她环顾四座,尤其觉得谢齐林的脸色有点难看,不知道是为什么。她想问问他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犹豫了一下,又没有问出口。

“说的是。”乔姗说道,停止晃椅子,精神振作起来,眨着那水晶般靓丽的大眼睛,颇具自信地看向陈铭局长——

陈铭露出那老男人特有的苦笑:“嗯,我的故事题目是水怪,讲诉了一个叫做李毅人的孩子被窗外护城河里的怪物叼走并杀害的故事……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的。”

“这是第一个故事,精彩绝伦。”钱子雯犹如画外音一般,铿锵有力地说道。

“我的故事叫做恶梦,不是那个噩梦,是‘邪恶’的‘恶’。”张怀满的眼珠往上飘,像是在努力寻找措辞,“呃,嗯,说了我的一位患者,化名许磊,他因为频繁地梦见自己的植物人女儿被强暴,而前来咨询我……最后的那一夜,事情趋向于十分诡异且惊悚的发展。”

“这是第二个故事,充满人性的禁区,值得我们深思。”

“我的故事是迷幻狙击,没有啥特别的,就是我在法国古堡里和一行人遭遇黑帮,并和他们斗智斗勇的故事!”谢齐林嘴麻利地接道,语气过于轻快。

“嗯,第三个故事,十分惊险。”

“项链,我的故事题目是项链。”乔姗有意无意地顿了顿,“讲了我和我的弟弟,为儿时好友伸张正义,使她在天堂瞑目的一段历险。”

“很有深意,很精彩,最重要的,使人动容——这是第四个故事。”钱子雯下意识地等待下一个人发言,后来发现那个人是自己,自嘲地撇了撇嘴,“哈哈,我的是第五个故事,是我从一个老奶奶口中听来的,讲诉了一条魔幻的隧道,和一个为了修正错误的警察,人和物之间遥相辉映,付出惨痛代价,最后迎来真相的故事。”

“精彩绝伦。”乔姗补充了一句,钱子雯笑笑。

“好了,接下来,就是第六个故事了,也是今天的最后一个故事。”谢齐林把目光转向那最靠里的一个位置,位置旁边便是茶台,“妈,你打算讲啥?”

“打算讲一个绝对精彩的。”徐老太神秘地一笑,年轻三十岁。

“天亮了,不会对氛围造成影响吧?”陈铭还是依依不饶,半开玩笑地问道。

“不不不不。”徐老太挺起有些佝偻的身子,“完全不会,个人认为,一个好的故事,是不会受到太多的外界因素影响的。

2

故事的题目叫做“行刑者”,没错,这也是一个关于告别的故事。

去年6月13号,徐克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拜访我的桃源农庄,来咨询这里的会员机制。嗯,他咨询的就是小姗的那种,普通会员,也是最实惠的。这个男人约莫三十岁出头,身材高大健壮,眉毛很厚,皮肤偏黑,有点新疆人的脸型。他开口的语气很轻松,但我却感觉这是那种专门用来“掩饰”的轻松。

往往当人想要掩饰自己的真实情绪,譬如悲伤,和极度兴奋……他们就会用徐克在前台所用的方式——轻浮的语调,过快的语速,和与话语不搭的一副表情。

“办这个会员,就可以在这里喝酒了吗?”

“呃,是的。”我想了想,决定还是跟他说,“其实,徐先生,如果只是想喝酒的话,你可以不办卡,直接买酒进去就行了。”

“那就这样办吧!”他咧嘴一笑,挑了几瓶价格中低端的酒,每一瓶的量都不小……看着徐克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地拎酒进了大厅,我的心里开始隐隐担心——经常会有这样的客人,喝了很多很多的酒,然后要不是发疯砸馆子,要不就是一醉不醒,拉也拉不走……

事实证明,这位徐先生不是上面的任何一种类型。他把四个瓶子整齐地码放在眼前,安静地喝完第一瓶,然后是第二瓶,第三瓶……全程,他都是那一个姿势,酒杯抵在嘴唇下方,眼睛通红,浑圆地注视着前方的一个点,那里的实物只有一个空档的红木柜子。

我无数次地从他的身旁走过,而他却一动也不动,那么安静地待着,重复喝酒,喉结鼓动,和酒杯抵在嘴唇下这两个动作,眼神也始终没有挪窝。直到接近子夜,农庄的客人几乎已经走光了,而徐克还是孤零零地坐在那角落,直面红木柜子的位置,喝酒。

“先生,我们今天快要关门了。”最后,我鼓起勇气去提醒他,绕到他面前,才发现前三瓶酒已经喝光,只剩下了最后一大瓶了。说实话,经营农庄这么久,我还没有见过酒量这么好的人,喝了这么多,还能如此清醒。

或许这种清醒是刻意装出来的呢?

“我可以在这里过夜吗?”

“啊?”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哦,哦,楼上有客房,如果你想……”

“不,不是客房。”他颓然地摇了摇头,这才有点喝酒的样子,我警惕地后退了几厘米。

“我没有钱,也不想给谁添麻烦,就是,就是想在这里将就一下。”

“这就是给我添麻烦。”我半开玩笑地说,摆出一副尖酸老太太的姿势,“徐先生,我们这里是不能睡人的,门要锁上,明早八点才能打开。”

“求你了。”他继续说,语气不像是醉鬼的苦苦哀求,刚硬,清醒得更像是滴酒未沾。或许我是被他那超然的清醒给吓到了,周旋了没几回合,就破天荒地答应他就地睡下来。

“太感谢了。”他咧嘴一笑,“我老婆不喜欢我喝酒,你懂的,今天晚上我骗她说我要加班——”

“但你没有加班。”尖酸老太太模式还没有关闭,“先生您是做什么工作的,这么晚,还要……”

“法警。”

“法警?”

“对的。”徐克侧过脸,与我四目相对,“有时候,我们真的会加班到很晚。”

一时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又笑了,“阿姨,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烂?堂堂一个为政府工作的人,在一个农庄里喝得稀巴烂?”

我可不认为他这种状态算是“稀巴烂”,“你经常喝酒吗?”

徐克没有回答,然后我注意到他的夹克——很少有人在这种天气穿夹克。他可能也是觉得热了,三两下地把夹克褪下来,那歪歪拧拧的动作幅度很大,把隐藏的醉态一览无余。

机械性动作,我弯下腰替顾客捡起掉落在地的夹克,忽然,一股若有似无的腥味飘来,来自夹克的某处。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这种气味,就跟那些屠宰场宰鱼场常年散发的气味一样,换句话说,就是血腥味……

这时,我不经意地侧过身子,透过头顶的灯光,看到夹克的侧兜里,有一摊暗红的东西。

——“我经常喝酒。”身后突然传来徐先生强穿透力的嗓音。我吓了一跳,差点就失手把夹克抛到天空,“嗯,说实话,我是一个酒鬼,或许是醉相最好的酒鬼。”

“是吗?”我敷衍着回答,见他并没有朝我这边看,就斗胆把侧兜翻了出来,想要一探究竟。

几根凌乱的黑色长发,黏腻地粘在腥味的暗红里。

“但我一般不像现在这么猛喝……你知道吗?每年的6月13号,是我的劫难日。就是今天,嗯……”

“劫难日?”说实话,当时的我吓坏了,为了不被注意,我故意装作一副日常好奇的样子,把衣服恢复原状,搭到他的椅背上。

墙上的吊钟指向十点,客人们早已都走了,我仅有的几个服务员也早早地回了家。

什么,谢齐林啊?你们不记得了吗?16年6月,他还在法国,跟那叫爱德华克里斯托弗的人厮混呢——综上,我此时孤身一人,要对付一个侧兜里有血和头发的强壮男人,他说自己是法警,天知道是不是真的?我知道的,他多半是杀了人,记得洗手,忘了洗兜。

没错,这种时候,报警是最要紧的,在出事之前。

“对,劫难日——你想听我讲一个故事吗?”徐先生,危险人物突然提议道。

“不,不,我是说,我现在有点事,要上楼一趟……你先休息吧。”

他像是没听见一样,闷声打开了最后一瓶酒。

“我的故事不长,”最后,他喃喃地说,语气还是那么的不容置疑,“真的,我需要一个倾听者,阿姨,如果事情不是很紧急的话,能给我半个小时吗?”

很紧急。这是我本来想脱口而出的话。但是我犹豫了,天知道为什么?是因为那强硬,不容置疑的语气?还是因为我切实地对这个危险人物产生了兴趣?抑或就是害怕了,怕一旦违背了他的要求,他就会采取恐怖的举动……

“好呀。”我的语气微微发抖,心里祈祷着不要让对方听出来,坐到了旁边的座位上。徐先生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给自己倒满了一杯酒,仰头痛饮一口,再重重地放下杯子,神色游离地开始了讲诉——

3

他先介绍说他的全名是徐克,跟那个知名大导演同名。他又说自己今年29岁,当了五年的司法警察。

“24岁的时候,我如愿以偿地经过选拔,进入了法警的行列。那时的我浑身都是干劲,你知道吗?觉得要为这个国家抛头颅洒热血,在和平年代,能有什么职业比警察更合适呢?原本我是想要当武警,或者特警的,但介于工作时常面临危险,父母不愿意,只好考了法警。

“在正式录用的那一天,我是快乐的,但这种快乐很快就被一种深渊的心情替代,从那天,我执行了人生中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死刑——”

徐克又小酌了一口,我的后背开始冒冷汗,听他继续说:“有一个一直给予我帮助的前辈,当我问他怎么才能成为一名真正够格的法警。他露出一排有些发黄的牙齿,在法院的食堂,嚼着午饭送的甘蔗告诉我,最好的办法,就是执行死刑。

“前辈的大名叫做谢克己。当谢哥此话一出,我立刻语塞。因为我知道,不是所有法警都有执行死刑的经历,介于一个地区的死刑犯一年也没有几个,动手的人只有特定的那些罢了,前辈便是其中之一。据我所知,过去三年,他亲手送了4个不同的犯人上路,三名毒贩,一名是纵火犯……

“我未曾想过自己要执行死刑,对谢前辈这个神乎所以的回答极其不满意,就在我准备转移话题,他又开口了,说如果我想的话,下一次开枪的机会可以让给我。他说自己有办法,很简单,我可以执行一次,如果乐观的话,或许我就可以在以后接替他的位置……

“‘我很看好你,你很有前途小徐!’他说,‘可以这么讲——朝那些罪恶的人背后开枪,让他们解脱,可以使你脱胎换骨!’”

徐克并不苟同这句奇怪的话,但是谢克己又花了整个午餐时间,跟他讲诉上次自己处决毒贩的场面。那个老女人,携带近9000克的大麻准备入境,被当场抓住。

听着前辈的滔滔不绝,徐克有些不舒服,但也不敢打断他。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有注意,虽然饭桌上,他没有同意这件事,但也没有什么否定的话语。

就这样,几个月后,也就是徐克入职的第七个月,谢前辈突然满脸堆笑地告诉他,有一个新的死刑犯,上面把枪决的任务安排给了“徐克警员”。

这可把他吓了一跳,为什么要安排给自己?没有任何道理啊?然后,徐先生说自己看着谢前辈的嘴脸,想到了四个月前的那次饭桌对话,恍然大悟——肯定是这家伙捣的鬼,在上司面前大力推荐了自己?

“这可真是活见鬼了,不是吗?”他抬起头,看着我,又喝了一口酒。

4

“所以,妈,在我去年不在的时候,您接待了一个危险的客人,你把他留到了很晚,然后发现他口袋里的血迹和头发,来不及报警,就被那人拉住听起了故事?”

“总结得很好,齐林。”徐老太轻松地笑了一下,在座的六个人里,现在她是那个最轻松的。

“那个徐克真的是法警吗?”钱子雯紧接着问道,“他有没有在瞎说?”

“这他不是瞎说。”徐老太认真地回答,“我可以给大家保证,他就是法警。还有他要跟我讲的故事,事后我刻意调查过,也是真实存在的。这个故事十分可怕,以至于我听得全神贯注,大气不敢喘,几度地忽略了自己当时的处境……”

5

徐克告诉我,自己在被通知要执行死刑后了解,这次的犯人十分恶劣,她拿着一把张小泉剁骨刀,连杀了四个人——分别是自己的爸爸,妈妈,弟弟,还有一位邻居。他倒吸一口凉气,当看到这个犯人年龄的时候。

她只有20岁。

徐克继续翻看卷宗,想看看杀人的动机——上面写着,案发当天,她的父亲进入她的房间,谎称谈心,然后对她动手动脚,犯人一怒之下把父亲的头猛推到墙角,在他失去意识后,犯人又冲出房间,从厨房抄起菜刀,砍死了闻声赶来的弟弟,和强加阻止的母亲,再回房割下父亲的脑袋……

最后,一名邻居老太太经过他们家门,目睹了这一幕,也被残忍杀害。

上面还写了,辩护律师一直以被告精神失常来求得无罪或减刑,破天荒的是被告女子当庭从头至尾都宣称自己精神很正常,不管事当时,过去,现在,未来,任何时候,都是很正常的。

最后的判决结果,就是死刑,立即执行。

从卷宗的照片上来看,这个女孩很高,也很漂亮。可以想象如果是更专业的摄影师,和更适宜的环境,她一定会变得更美。

看到最后,合上卷宗,徐克还是难以相信,像这样的女孩会做出如此极端的举动。他不是不懂道理,只是身为一位年轻男子,强大的男性荷尔蒙会使想法变得不理智……人和人都是相同的,不是拥有一张好脸蛋,就是特别。

之后一连好几天,徐克一想到自己在这件事里所扮演的角色,就冷汗直冒,或许是可以推掉这次任务,但这才入职几个月?他希望给所有人留下一个兢兢业业的好印象,去跟上面说自己不想执行分配的任务,这可不能给人留下什么好印象。

就这样,在执行日的前一天,徐克终于认了命。也是在那一天,他的手机接到了一通陌生来电,没有任何机构或公司的标签,是私人电话。

“喂?”

“哪位?”

对方阐明了身份,说自己是当地监狱的一个狱警,当徐克问对面的女士,为何要使用私人电话的时候,对方不自然地咳嗽了两声。

“您是徐克吗?就是明天的行刑者?”

行刑者。真是一个奇怪的措辞。徐克浑身打了一个冷战,在给予了肯定的答复之后,那位女狱警直白地说出了她打电话的目的——是关于死囚的,那个女孩想要和自己见一面,在行刑之前,谈到临终愿望的时候,特别地提到,要跟执行自己死刑的警察说话。

“您有时间吗?”女狱警用抱歉的口吻询问,“如果没有的话,就……”

“这是合乎规定的吗?”徐克问道。这不是反问句,他是真的不知道上述行为是否合乎规定……

“我也不知道——”对方坦言,“但我知道自己的工作,就是尽量满足那些将死之人的愿望。”

“……那你知道她为什么要见我?”

对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回答不知道,那女孩并没有详说。

“这个要求有些非分。”最后,电话那头这样讲,“但她好像真的是铁了心想见你。我不能强迫你做任何事情,但我着实希望你可以过来一趟……或者再不行,在行刑那天早点到,跟她说几句吧。

“我真的不知道那姑娘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过这么多天相处下来,我实在是不能相信她是杀人犯,而且杀了这么多人——李红慧就是一个普通的小姑娘,虽说这样讲不好但是,我很可怜她……”

挂掉电话后,徐克的心忽左忽右,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办——那股强烈的冲动,想让他履行这个临终愿望,同时那坚如顽石的理智在拼命地把冲动往回拉。

这算什么?

为了得到问题的答案,他把这件事告诉了谢前辈,想看看他怎么说。徐克原本以为前辈要不会严令禁止,要不就是默许。实际上,谢克己对这事儿嗤之以鼻:“人要死了,就会想到许多千奇百怪,光怪陆离的东西……

“你说他见你有什么好处?叫你打轻一点?还是打偏?妈呀,你真该去见见她,然后把她的目的回来跟我说说……”

“所以,这合乎规定吗?”

“不知道诶……要不要我去帮你问问?”

徐克拒绝了这个好意。他算了一下,现在是下午两点,行刑是在明天早上的八点……从这里到监狱大概需要半个小时的车程,如果赶在四点下班高峰去还不止半个小时……

最后,徐克决定去见见那个姑娘,不只是因为对方的迫切要求,和女狱警的请求,很大程度上,他是为了自己——在看了卷宗之后,他对那女孩萌生了不少疑问,他想知道答案。

6

“但有时候好奇心真的会害死自己,不是吗?”徐先生又一杯酒见底,讲到这里,他停住了,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突然想起了那侧兜里的血……天呐,故事听得太认真,竟然完全忘掉了危险——好在徐克截至当时丝毫也没有要伤害我的意思。

我的手机在门口的柜台那儿,离这张桌子起码有80米远,除此之外,桃源农庄的坐式电话都在二楼……这真是一件棘手的事情啊,不是吗?但我的潜意识却没有那么着急——关于故事里那个年轻的女死刑犯,她究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还有那徐克所称把自己拉入“深渊”的死刑,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在无意中给这些事情挂上了优先级。

从年轻的时候,认识我的人都说我是疯子。我在大峡谷跳过蹦极;在一家破烂的酒馆里认识一个男人,第二天就跟之领了证;90年代末,我还在美国参与过一些游行示威活动,把警车用墙砖砸烂了一个洞……然后我老了,朋友们,然后我就老了,折腾不动了,只想好好经营农庄,好好过日子。

直到碰到这个神秘又危险的年轻人,讲着一个如毒素般让人上瘾的故事。或许故事本身,到现在并不是很吸引人,高潮迭起,但那男人讲故事的方式,语气,按照你们年轻人的用语,本身就是“有毒”的。

就在徐克停住后不久,窗外传来了一串刺耳的警笛声。我的心恢复理智,提到了嗓子眼——是来逮捕他的警察吗?如果他们真的冲进来,他会勒住我的脖子,拿我当人质吗?

我的脑袋僵直地望向窗外,只见几辆白色的警车飞速地掠过窗前,警笛声渐行渐远……或许徐克正是因为听到了这声音,才停止讲诉的。

我这么想,等丧钟般的号角完全消失,他又开始讲了起来:“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是根本就不会去见她的,你知道,代价太大,最后的事情真是,曾让我无数的夜晚无法入眠,无法入眠,就想着那混迹雨水、留了满地的脑浆,她的脑浆……”

2011年6月12日,周日,下午两点四十分,没有其他任务的法警徐克跳上自己的轿车,开往位于市北郊区的监狱。他第一眼看到李红慧的时候,李红慧也冷静地望着他,然后问站在她旁边的女狱警(估计就是打电话的那个):“就是他?”

“是的。”

“谢谢你,陆姐。”

“没关系。”在她们俩对话的时候,徐克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被带进来的物品,反正不是活物,他这么跟我说。因为两个女人,一个铁窗里,一个铁窗外,都当这个堂堂行刑者是空气一样。

行刑者……

“你们聊吧。”被称为陆姐的女狱警丢下一句话,走了。把徐克从短暂的缥缈震回了现实。

他看见牢房的钥匙就在自己的手上,心里打起一阵底鼓——犹豫了几秒后,他把钥匙插进了锁孔。一个20岁的小姑娘,他想自己应该是对付得来的,如果真有什么突发情况……

李红慧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看着徐克开锁,进屋,再把门关上。

“你好。”

“你好。”

“你为什么要见我?”

对方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没有目的地在牢房里绕了一圈。这让徐克稍微有些火大,要知道,自己冒着一定的风险,答应来见她,她却一副扭扭捏捏不明所以的样子。

“你以前做过行刑者吗?还是第一次?”李红慧平静到吓人地问他,听起来还有些是不是处男的听感。考虑到这姑娘活不过明天中午,徐克强压住不安与怒气,耐着性子回答:“没有,这是第一次。”

李红慧点点头,坐到了床上——床边有一个很熟悉的包装盒,她看徐克的注意力转向了包装盒,便主动解释道:“这是必胜客的披萨,榴莲味的……我的最后一餐,本来打算今天晚上吃的,但我舍不得,还是明天当早饭吃的好。”

我们的行刑者感觉莫名的一阵心绞,在听完这一番话之后。

回过神来,只见李红慧穿着藏青色的囚衣,两条腿交叠地荡着。她的下一句话无形中把徐克整个人给揪了起来,“我没有在法庭上说实话。”

“啊?”

“动机。”她两眼无神地说,“我的动机,并不是因为爸爸在骚扰我。我知道光凭这点不可以怪他,他喝醉了,喝醉的男人总会做出一些奇怪的事情。”

这时,走廊远处传来了踢踏的脚步声,徐克紧张地杵在原地,等脚步声远去,他咒骂自己,为何要如此紧张?如果真的心里有鬼,当初就不要来!

“那你的动机,是……”

“我想要跟你说说。”姑娘的目光犹如死海的水,射出来的盐分刺到了徐克敏感的眼皮,“你要保证你不会告诉别人。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除了你——既然你要在我的背后开枪,我不想让你以为自己开枪打死的是一个疯子,或者变态杀人狂。”

“这……”

“吃饭前,我跟隔壁的囚房的几个姐姐约好了打牌,说是给我送行。所以,还有两个小时。”她建议徐克坐下,然后便毫无预兆地哭了出来,“我的动机很烂,真的很烂,烂透了。这是很多人都会经历的事情,不是吗?但没有人会因此而杀人……”

李红慧在终于抑制住那突如其来的泪水之后,告诉徐克,她拿起剁骨刀的愤怒,并不是一朝一夕生成的,有火苗,有引线,也有催化剂。

7

李红慧说,她第一次察觉到父母对弟弟的偏爱,是在小学后门的那条林荫小路上。

“那是一条飘着香味的小路。在路的尽头胡同里有一家炸年糕店,我直到上了高中,有自己的零花钱之后,才进去品尝过,当我发觉味道远没有自己想象的这么好吃时,我十分难受——以前妈妈接我放学的时候,从来都没说要给我买一些,或是什么的。我本以为是妈妈怕年糕太油腻,吃了不健康,其实不是的。

“当我得知,比我早一个小时放学,低年级的弟弟每隔几天就会吃到那家店里的炸年糕时,小小的我很是震惊。几天后,我借着这件事去问妈妈,妈妈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我一股气地继续追问,问了好长时间,她竟受不了了,哭着躲进了卧室。”

徐克如坐针毡地杵在李红慧的旁边,在这不怎么透光的牢房里,潮湿的空气有些阻碍思考,他一时间搞不懂自己为何要安静地坐在这里,听一个死囚讲诉小时候吃年糕的故事。

这看起来很傻,过了半晌,他反应过来,这姑娘说过,要告诉自己她杀人的动机,从刚刚开始,直到后面结束,每一句话,都是她的动机——

“后来,这件事情被爸爸知道了,他打了我一顿。我十分委屈,大半夜都在哭。第二天早上,爸爸在我的床前坐了下来,脸上一副混合凝重,愁楚,关切,和卡拉胶的表情,跟我说了这样一件事——我的大伯,也就是他的哥哥,跟他一样,也是两个孩子,一男一女。

“我之所以只看得到那个上大学的堂哥,是因为大伯把他的女儿早早地送到他老婆的娘家了。爸爸说完这件事情,眼睛直直地看着我,我说我没有听懂,他便叹了一口气,给我解释,不管是他家,还是我妈的娘家,都是不喜欢女娃的。

“我之所以还能享受和弟弟差不多的待遇,全是因为我有一对好父母,就是他们俩……那时我太小,连‘重男轻女’四个字怎么写都不知道,就被这个思想狠狠地蹂躏了一番——喂,你在听吗?”

“在呀!”徐克赶忙回答,他知道自己刚刚的表情会有多么奇怪,奇怪到让对方认为自己已经走神。

“他叫我最好有自知之明。”

“什么?”

“我爸爸,”李红慧重复道,语速放慢,“叫我最好有自知之明,别再用年糕店这类破事搞得妈妈哭了。”

“所以……”徐克试探地问,“这就是你的动机,从小,从小就受到不公平的待遇,以至于在那天受到骚扰后爆发,就是这样,对吗?”

她苦笑,乌黑发线下的额头冒出了几滴汗渍,“也可以这么说。”

“咦?”忽然,徐克注意到了什么东西,“你的头上……”

“凹下去一块,是吗?”李红慧摸了摸自己头顶上被黑发遮住的凹陷和伤口,“那是被我爸爸打的……那天他喝了好多酒,就跟他活着的最后一天一样……在家里耍酒疯,我们都不敢靠近他。最后,妈妈叫我给那家伙递一杯水,我递了,就被他用水杯打凹了脑袋……”

“看起来很严重的样子……”

“但是我没死,不是吗?”她有些炫耀地说道,“我甚至没有去看医生,因为当时没有流一滴血。”

徐克感觉自己的喉结大幅度地动了一下,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对方紧接着说了一句话,几乎就成了他一辈子的梦魇,“我的命很硬的,你最好打得准一点……”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李红慧又顺着前面给徐克讲了一件往事:在初中的时候,她和弟弟去小区后面的河里游泳,结果双双溺水,被下班回来的爸爸看见——他先下水救上了儿子,然后再下水救女儿。

等红慧她被抱上来的时候,已经严重缺氧,完全失去意识了,而弟弟因为抢救及时,所以只是呛水……结果,还没来得及叫救护车,她就大咳一声,腾地僵坐起来。

“事后,我一点事也没有。”李红慧的语气不再平静,变得越发黯然,“还被爸爸教训了一顿,因为擅自带弟弟做了这么危险的事情……我说过,我的命确实很硬。”

8

“所以……从小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长大,多年的积怨在一瞬间爆发,这就是她的动机吗?”钱子雯适当地总结道。

“是的。”徐老太叹了一口气,“这真的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

“那还是有些奇怪。”陈铭的声音从桌子那头传来,“据我所知,现在重男轻女的家庭仍有不少,有些情节远比文中所描述的严重得多。为什么她会有如此之大的积怨?这可是弑亲呐……我觉得那姑娘还是有些心理或精神问题。”

徐老太仔细地听完局长的问题,想了几秒:“嗯,或许是的,按照徐克的转述,李红慧坦言自己从小就是一个内向且懦弱的孩子,从9岁年糕事件被父亲教育,到20岁案发杀人,她从未对父母的态度表露出半点质疑,抑或是不满。

“我前段日子看到一段报道,不管是什么欲望或不良情绪,憋太久,都有可能造成一个人的猝死。我想这跟李红慧最后拿起剁骨刀是一个道理——她的理智在那一刻猝死了。”

“很好的比喻。”乔珊意味深长地称赞道。徐老太不自然地笑笑,继续讲了下去。

9

然后我终于是清醒了过来,年轻时残留的激素终究还是被老年人的硬皮盔甲排出体外。我告诉自己,是时候报警了,再不采取行动,可能就来不及了。

说来也巧,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农庄大门柜台上的电话座机呼地响了起来。我向徐先生示意了一下,说我必须要去接个电话,他点点头,又开始自顾自地喝起酒。我一路小跑到了柜台旁,心情忐忑地拿起电话:

“喂?”

“是徐姐吗?”对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是马路对面的旅馆老板娘李梅。

“怎么——”

“我刚刚路过你的窗户啊,看见你和那个男人坐在大厅里……这么晚,没啥事吧?”

“嗯,嗯,了解。”我故意放大前半句话的音量,因为这是给几十米开外的徐先生听的,然后便压低嗓子,继续说,“小梅,能帮我报警吗?”

在简短又精准地说完情况之后,李梅严峻地接下了这个任务。挂掉电话,我若无其事地回到危险人物的旁边。

“我这样是不是很过分?”他头有些晃,“阿姨你早该下班了。”

“下班也没事做,不是吗?”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一心只想把这个故事给听完,“然后呢,那个死刑犯姑娘,最后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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