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咫尺的距离,我却没有力量叫出他的名字,也迈不出去一步,仿佛中间还隔着天涯,我迈不过去,他也迈不过来。

祁树礼当晚就派人赶去英国,得知安妮跟陈锦森结婚的用意后,这个男人恐慌到极点,认识他这么多年,我从未见他如此慌过。但是要找到他们的人似乎并没那么容易,祁树礼忧心似焚,天天打电话询问,但好像进展不大。我出院后,还是跟耿墨池住在在水一方,我们也在焦急地等待消息,同时也在收拾东西准备去美国做手术,可是因为安妮的事,每个人都心神不宁。

而这个冬天也好似从未有过的寒冷,又下雪了。

晚上我坐在在水一方的落地窗边看着外面纷飞的雪花出神,客厅的壁炉里生着火,屋子里暖意融融。祁树礼和耿墨池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气氛很僵。起因是我坚持要陪耿墨池去美国做手术,祁树礼却不答应,怎么说,他都不答应。

“你这次病得这么重,差点连命都没了,又这么远折腾到美国去,万一病情复发怎么办?”祁树礼的态度非常坚决。

耿墨池也不赞成我去,瞪着我说:“你跑去干什么呢?什么忙都帮不上,还让人惦记你,何苦让我带着牵挂进手术室?”

我咬着嘴唇,片刻,终于逼出一句:“如果你们不让我去,我就死给你们看!”

“考儿!”

“考儿!”

两个男人都瞪着我,冲我吼。

我也瞪着他们,毫不妥协。

最后,祁树礼气馁地跌坐到沙发上,“我们真是前辈子欠了她的!”

他回自己的屋子后,我扶耿墨池到楼上卧室就寝。他现在非常虚弱,走路都要人搀扶,整个人只剩个骨头架子了。很快他就睡了,睡得很平静。我无法入睡,继续打点行装。祁树礼说了,两天后我们就要乘专机飞往美国。

一直收拾到凌晨,我很疲倦,正准备休息一会儿,忽然发觉顶层阁楼门上的锁是开着的,以往那扇门都上着锁,我出入在水一方这么久,从来没见有谁进去过。一种强烈的潜意识告诉我,这里一定隐藏着某些不为人知的东西,就像电影、电视剧里经常放的那样,主人公的很多秘密都是在这种狭隘的角落里被发现的。

吱呀一声,我推开那扇门。

抖抖索索地摸到开关,只有一个昏暗的小灯泡亮着。

里面很乱,堆了很多闲置不用的物件家什。这房子几易其主,应该都是之前的主人留下的,也应该有耿墨池的东西。可能长时间无人打扫,家具上落满尘埃。

我的心怦怦地乱跳。仔细地翻找着,当拉开最里边的一个书桌抽屉时,一个包装精美的日记本映入我的眼帘。我拿过那本日记,翻开第一页就知道是谁写的,叶莎!

我跌坐在地板上,捧着日记本,心都要蹦出嗓子眼了。

这个神秘的女人自从跟祁树杰双双自杀后,就从这个世界消失得一干二净,当年我费尽心机也没找到她的任何蛛丝马迹,一方面是这个女人生前为人低调,极少有朋友跟她有往来,即使有我也不认识;二是耿墨池极少跟我提起他的这个亡妻,即使有时候说漏了嘴也是点到即止,绝不多说一个字,他近乎固执地捍卫着叶莎的隐私。所以长久以来,叶莎之死一直是我心中的一个谜团,想解开却无能为力,此刻我拿着她的日记本,谜底会在里面吗?

叶莎是个外表冷漠,内心世界极其细腻敏感的人,从她的日记就可看得出,她很在乎别人对她的印象和看法,尤其是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人,比如耿墨池。整本日记大部分都是记录她丈夫的,从少女时代的暗恋,到成年后嫁给他,字里行间无不流露出她对这个男人的痴迷不悔,甘愿为他耗费最美好的青春,哪怕明知道对方并不爱自己。

她是个很用心的女人,日记中不止一次地写到她对丈夫的不满:“今天我用了新买的香水,味道很淡,回味却很悠远,是他喜欢的类型,洗完澡我在卧室里喷了点,希望他能感觉得到。谁知他一进卧室就歪在床头看书,看累了就直接关灯睡觉,看都不看我一眼,我睡到他身边用身体紧挨着他,希望他至少可以感觉到我身上的味道,可是他一把推开我,说了句‘累了,睡吧’就不再理我……这就是我爱的男人?我为他做了那么多的事,他居然一点感觉都没有……”

还有一则日记也写道:“有时候我真的很灰心,算了,算了,没希望了,他是真的把我当空气,无视我的存在却又依赖我,因为离开我给他的那些曲子,他的演奏就毫无味道。但他总在我表现出灰心的时候跑过来安慰,送点花,或香水,每次都这样,毫无新意,我对他来说究竟算什么,难道只是他音乐上的一个搭档?难道他不知道我是他的妻子?我需要的不是鲜花和香水,我需要的是他的爱,他的爱!可是有什么办法,他总说离不开我,昨天我下定决心要回法国,他竟抱着我死活不放手,求我不要走,那么的无助,让我怎么也狠不下心……”

我吃惊地张大嘴巴,在我的猜测里,耿墨池跟叶莎的婚姻就算不幸福,也应该算完美的,典型的才子佳人,又志同道合,可是没想到他们的婚姻竟是如此不堪,叶莎在日记里历数耿墨池对她的种种冷漠,同时也讲到了跟祁树杰的相识。从日记中看,他们是在看心理医生时认识的,因为病症相同自然就有了共同的语言,这一点是我没料到的,我从不知道祁树杰一直在看心理医生。叶莎说,那个医生姓林,是个男的,在星城很有名,她也是在耿墨池的安排下去见这个医生的,也许耿墨池做梦也没想到,他很偶然的一次安排却彻底毁了他的婚姻,也彻底失去了妻子——

“他是个很有趣的男人,说话总是那么幽默,跟他在一起感觉很轻松……”叶莎在日记中给予祁树杰很高的评价,对他的欣赏与日俱增,后来竟称赞他是“真正的男人”。可能那时候他们已经越轨,两人经常偷偷幽会,地点多在距星城不远的湘北,在日记中叶莎还透露了我不曾知道的祁树杰的内心世界,让我震惊得连呼吸都要停止!

“原来他心里也爱着别的女人,那女人竟是他儿时的妹妹,今天阿杰跟我讲这件事的时候,我非常震惊,我问他爱不爱自己的妻子,他说也爱,但感觉不一样,他对妻子更多的是一种爱的转移,但年少的那个妹妹对他而言却是整个的精神世界,多少年来他一直被这种感情桎梏,饱受折磨却又无从解脱。而表面上他又要维持他正常的婚姻,无微不至地照顾妻子,所以为了保持心理平衡他不得不借助于心理医生的安慰,到现在光靠看心理医生已经解决不了问题了,他说心灵的负荷越来越大,还说从未感觉过这么累,很累,很累,有种想彻底解脱的欲望。我说我也是这样,我也想解脱,我们怎么这么相似啊,这缘分也太奇妙了吧……”

我拿着日记的手开始发抖。

四年婚姻。

他何时表现出过不正常?

即使在他生命最后的那些日子,他也正常得不能再正常,却没想到在他“正常”的外表下,却隐藏着一段畸形的爱恋。他为什么就不能对自己的妻子讲呢?如果讲了,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悲剧发生。对于最后的悲剧,叶莎从一开始就有很不好的预言,她在日记中多次形容她跟祁树杰的关系很危险。

“我觉得这个男人比我想象中的复杂,复杂得有点变态,而奇怪的是,我竟离不开他,每跟他见一次面,我都感到他内心的斗争在升级。我也知道这样长久下去不是个办法,墨池迟早会发现的,到时候我肯定会失去他,以他的个性绝不可能容忍自己的妻子红杏出墙……而我失去耿墨池却并不代表我能得到祁树杰,他早就把话说得很明白,不会跟我有结果,我们只是彼此需要彼此安慰。昨天我跟他见面的时候又提到了这个问题,我说我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很奇怪,他也说他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却感觉很不好……”

其实叶莎已经预感到她跟祁树杰的关系走到了尽头,她在后来的日记中,这种预感越来越强烈,她的精神状态越来越糟糕,写的话也前言不搭后语,说她老是失眠,闭上眼睛是耿墨池,睁开眼睛是祁树杰,这两个男人把她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人间不像人间,地狱不像地狱……这个时候她流露出来的更多的是对耿墨池的怨恨,说他一天到晚只知道忙工作忙演出,根本不理会妻子已经快崩溃的神经。

“我会让他后悔的,他一定会后悔的,他怎么能够这样对我呢?明明我已经告诉他结婚纪念日的日期,可是他偏偏还是忘了,最后只打了个电话道歉,说生日的时候再补偿,还假惺惺地问我生日想要什么礼物。他的生日紧挨在我的生日后面,我反问他想要什么礼物,他说什么礼物都可以。真的什么都可以吗?我是这么问他的,他说是的……这几天我一直在想,送他什么礼物可以让他刻骨铭心呢?可以让他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并痛悔一生呢?昨天我问阿杰,最贵重的礼物是什么,他告诉我说是生命……难道这就是我要给他的礼物?他收到我的礼物后会醒悟吗?”

这是叶莎的最后一篇日记,之后她就出事了,她的人生如同日记后面空着的白纸,永远成了空白。我读到这里已经泪流满面,我不再恨叶莎了,这个可怜的女人无疑是这场情感劫难中的牺牲品,包括祁树杰,也是把自己整个地牺牲了,也许叶莎不知道,她的情人祁树杰和丈夫耿墨池一直疼爱着的那个妹妹竟是同一个人!

这就是命运的残酷所在。包括后来我跟耿墨池的相识和相爱,祁树礼的出现,以及其间发生的一切恩怨,其实都是命运的安排。

谁都逃不掉的劫难啊,最后谁能在这场劫难中幸存下来,谁知道呢?

“考儿,你想要什么新年礼物?”

在飞往美国的飞机上,祁树礼突然问起了这个问题,当时我还沉浸在日记带给我的巨大悲痛中没有解脱出来,猛一听到“礼物”两个字,着实受惊不小,一下就想到了叶莎送给耿墨池最后的也是最昂贵的礼物——生命!

我惊恐万分地望着祁树礼,连连摇头,“我不需要什么礼物,我什么都不需要,你别送我礼物,千万别送……”

“怎么了?怎么这种表情?”祁树礼吃惊地扫视着我,担忧地摸了摸我的额头,“没事吧,刚才还好好的啊,我送你礼物又不是送你炸弹,干吗这么紧张?”

“我宁肯你送我炸弹。”

“傻瓜!”祁树礼爱怜地刮了一下我的鼻头,这是他惯用的表示亲近的动作,“我怎么会送你炸弹呢?我顶多把心给你……”

西雅图,我回来了!

迷人的港湾。

沉静的瑞尼尔雪山。

碧蓝如洗的天空。

华盛顿湖边漫天的樱花雨。

满街弥漫着的浓郁的咖啡香。

联合湖区碧波荡漾,成双成对的鸳鸯悠闲地游来游去。一切如旧。我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回来的。呼吸着这久远的空气,我感伤地泪湿衣襟。

在到达的当晚,我们一行数人在太空针上的旋转餐厅共进晚餐。透过弧形的落地玻璃窗,整个西雅图海港尽收眼底,璀璨灯火,众生繁华,美轮美奂得不似在人间。

祁树礼坐在我和耿墨池的对面,面露微笑,很是感慨,“真没想到,我们还有机会在这样的美景中用餐,人生繁华,都不过如此了。”

“我也是,很满足了!”耿墨池为他斟满红酒。

“少喝点。”我叮嘱。

祁树礼连忙打断,“Cathy,都这个时候了,还顾忌什么呢?我恨不得一醉方休,永不醒来,就让我们尽兴吧。”我有些好笑,一到西雅图,他又叫我“Cathy”了。

耿墨池看着他昔日的对手,若有所思,“Frank,你好像有心事。”

祁树礼怔了怔,有些失神,别过脸望向窗外。

两天后,耿墨池再度昏倒入院。

他知道,他可能等不到那颗捐赠的心脏了,他会死在捐赠者前面。我们都不知道捐赠者是谁,连祁树礼都不知道。

他说:“是我手下联络的,我真不知道是谁。”

我已经不抱希望了。

Smith大夫给耿墨池注射了一种新药,那种药可以极大地刺激心脏的活力,但最大的剂量每天不能超过三支。现在,他每天用两支。

生命对他而言,已经孱弱得就像是一缕轻烟,只呵口气就能化去似的。我不知道那药注射到他血液中后是种什么样的化学反应,在昏迷了一天一夜后,他竟对我恍惚地睁开了眼睛。

正是清晨,微风拂动飘逸的纱帘,闪出一片郁郁葱葱的绿,粉的应是樱花,稠密地堆在院子里像一团团粉色的云。和煦的阳光透过纱帘照进来,他竟然笑了,静静的笑淌了一脸,在那样苍白衰弱的面孔上,犹自显得哀怜。

我坐在他床边,却只能冲他微笑。

他嘴唇微微颤动,想说话。我俯身将耳朵贴在他唇边,气若游丝般,他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我,我想……跟你结婚……”

我泪如泉涌,微笑着点头,“……好的。”

“我要你……名正言顺地做我的妻……”

“我答应你,墨池。”我连连“嗯”着,泪水滚滚地滴落在他的脸上,他伸手想给我拭,却无力抬起手臂。我抱着他的头,脸颊摩挲着他的额头,“我马上去准备,马上就去!”

是的,他终于还是绝望了。他不相信来世,他知道我也不信,现在还有一口气,他希望还来得及,来得及让我名正言顺地做他的妻子。名正言顺,多么刺痛的字眼!我以为数年前那场愚人节婚礼已经淡去,却原来还是他心中一道迈不过去的坎,我都放下了,他还放不下。他想含笑躺进那个墓园,所以临到生命进入倒计时了,他还想要弥补这遗憾。

我用袖子拭去泪水,出了病房,赫然发现他的前妻米兰站在走廊上。

“是我要她来的,”一边的祁树礼连忙解释,“我跟Steven马上都要做手术,你身边没个贴心的人,我不放心。”

米兰缓缓地走到我面前,表情平静,“你可以不欢迎我,但他毕竟是我前夫,我……我想送他最后一程,你会理解的吧?”

我看着她没有出声。

“Cathy,经历了这么多事,难道我们不应该学会宽恕吗?”祁树礼以为我心有抵触,忙做我的工作。其实他误解了,我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米兰,两人之间隔阂太久,早已经不知如何相处。我轻叹一口气,转移话题,“墨池想跟我结婚。”

“哦,是吗?”

“是的。”

“那就按他说的去做吧。”祁树礼回答得很简单,看不出内心是什么想法。他好似也很虚弱,脸色比耿墨池还差,我几乎忘了,他也是个即将推进手术室的重病患者。他把头转向米兰,“你就帮他们去做准备吧,最好是在我手术前。”

“为什么?”我的目光表露出疑惑。

他恍惚一笑,“还用说吗?这辈子我已经没希望,何不成人之美?下辈子,我一定比他早遇见你,我敢打赌,我肯定比他早遇见你。”

米兰陪同我一起去选婚纱,因为祁树礼的手术安排得很近,我们必须争取时间。而且,听Smith大夫说,那个心脏捐赠者情况已经很危险,随时都有可能停止呼吸,他一停止呼吸,耿墨池的心脏移植手术就必须进行,因为时间的不确定,所以不知道那颗心脏能否来得及被移植,我们只能抢在手术前,把该处理的事情尽可能地处理好。

不确定,什么都还不确定,我们都默默地做着最后的努力,而他这边已经奄奄一息。我极度地焦虑,心神不宁,整个人被抽空了似的,失魂落魄没有主张,很多事情都是米兰出面帮我打理的。这么多年的针锋相对,不堪回首的恩怨过节,让我跟她之间总还是有隔阂,明明很想说声谢谢,却麻木地相对无言。听耿墨池说,离婚手续办妥后,他还是给了米兰一大笔钱,结果出人意料的是,米兰拒绝接受。

在婚纱店的化妆间,我忍不住问她:“耿墨池给你钱为什么不要?你不是最喜欢钱的吗?”

“我是喜欢钱啊,不过现在我觉得钱对我真的不那么重要了,我想活得有尊严些,理直气壮些。”米兰淡淡地笑。

我看着她直摇头,“那你没钱,以后的生活怎么办呢?”

“耿墨池没有跟你说吗,我把星城那家‘邂逅’餐厅给买下来了,养活自己足矣,没准还能养个小白脸,哈哈……”她放肆地大笑,从前的米兰似乎又回来了,“唉,拥有不了心爱的男人,拥有他喜欢的餐厅,总不为过吧?”

我笑骂:“变态!”

祁树礼的胆结石手术好似一刻也延误不得了,整天见他捂着胸口冷汗淋漓,医院将他的手术安排在我和耿墨池婚礼后的第二天。此前,他一直往返于医院做检查。婚礼的琐碎事宜都是米兰和祁树礼的手下在张罗,我整天守候着耿墨池,寸步不离。他还是每天两支救命药,停一支,他就无法继续心跳。有时候我实在疲惫不堪了,米兰会替下我,让我回家洗澡、短暂休息,这让我很感激,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那日午后,我坐祁树礼安排的车回家补眠,一进门,祁树礼已经等候在客厅,看他头顶烟雾缭绕,应是等候多时了。我累得都没力气跟他说话了,默不作声地坐到他对面,一看着他的脸我心里就难过得不行。因为他好似比耿墨池还要消瘦,他的眼睛,再也没有了昔日的光华,有的只是无底深渊一样的绝望,看着我时,眼神空洞得如同什么都不曾存在一样。想想他自己病痛缠身,还要张罗耿墨池的手术,我在探究这个男人的内心究竟在想些什么,我跟耿墨池举行婚礼,他真能若无其事?这个男人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此刻,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忽然问:“Cathy,问你一个问题,请真实地回答我,不要敷衍或者安慰我,我要的是你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他点燃一根烟,闭上眼睛,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般。

“什么问题?”

“你跟我这么久,对我有没有一点点的爱,或者说你有没有试着爱过我?”他还是闭着眼睛,好像很怕听到残忍的回答,“你是怎么想的就怎么回答,千万别说违心的话。”

“……”

“怎么,很难回答吗?”他慢慢睁开眼睛,不知是不是镜片反光的原因,我看到他的眼中有泪光闪动。

“一定要回答吗?”

“是的。”他肯定地说。

我想了想,平静地答道:“我不会告诉你。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爱或者不爱,完全是属于个人隐私,既然是隐私,我就有权不回答,对吗?”

我这么说其实是不知道怎么回答,爱或者不爱,对自己可能只是一句话,但对他可能是莫大的伤害,这时候我还是不想伤害到他。

“到死都不告诉我吗?”他的声音都有点发抖了。

“Frank……”

“知道了,我不再问你就是。你不说就是不想伤害我,不想伤害我就表明你很在乎我的感受,这足以让我感到欣慰。”说着他站起身,坐到我身边,将我深深拥入怀,开玩笑说,“而且感觉他和你的婚礼,似乎也是我和你的婚礼。”

我诧异地瞪着他,不明其意。

他拍拍我的肩膀,笑道:“因为我跟他一样爱你。”

半小时后,米兰打来电话,要我赶紧回医院,她话还没说完我就跌跌撞撞地狂奔出门,祁树礼二话没说也跟着我往外跑。但他身体虚弱不能开车,他的黑人司机将我们载回了医院,病房里空无一人,护士小姐说耿墨池又被送去抢救室了。我的身子一震,转身就往抢救室跑,仿佛走在一片冰川上,脚下打滑,几次跌倒在地。远远地看见抢救室门上的红灯亮着,像死神的眼睛,透着冷漠和阴森,长长的走廊上站着米兰,还有另外几个人。

祁树礼连忙拥住身子摇晃的我,“医生正在抢救,他不会有事的。”

米兰走过来,也把手放在我颤抖的肩膀上,忍着泪,似乎想给我力量。这时抢救室的门突然被推开,Smith大夫疾步朝我们走来,英文说得太快,我就听清了最后一句:

“Please prepare the funeral for him,he can not live over 48 hours.”

他要我们准备后事,墨池熬不过四十八小时?

我的心直直地坠下去,坠进望不见底的深渊里,冷汗直往外冒。我扶着祁树礼的臂膀,身子晃动得太厉害,眼前的走廊也在晃。

米兰带着哭腔低声叫:“还有两天就是婚礼啊!”

祁树礼果断地发话:“提前吧,提前到明天!”

“Oh,My God! Will he be ok to attend the wedding like that?”

Smith大夫耸耸肩,表示怀疑。

“Don't care about it. It must be held on time.(没关系,照样举行。)”

祁树礼嘴角微微一动,深吸一口气,吐出的字清晰而有力:“I'll go. I'll go to the hotel instead of him...(我代替他,我来代替他去酒店举行婚礼。)”

“I entered the room(我走进房间)”

“Sat by your bed all through the night(整夜坐在你床边)”

“I watched Ur daily fight(我看着你每天与病魔搏斗)”

“I hardly knew(我仅仅知道)”

“The pain was almost more than I could bear(那样的痛苦是我所难以承受)”

“And still I hear(我仍然能听见)”

“Your last words to me(你给我的临终遗言)”

“Heaven is a place nearby (天堂是个很近的地方)”

“So I won't be so far away (所以我将离你不远)”

“And if you try and look for me (若你要找我)”

“Maybe you'll find me someday (终有一天会遇见)”

“So there's no need to say goodbye(所以没有必要说再见)”

“I wanna ask you not to cry(我想要告诫你不要哭泣)”

“I'll always be by your side(我将一直在你身边)”

“……”

Lene Marlin 在留声机里轻声吟唱着A place nearby,柔和平稳的曲调让我混乱的心境渐渐趋于平静,每一句歌词仿佛都唱到了我心上。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我的精神已经跟他融为一体,游离在死亡的边缘。他停止呼吸的那一刻,也将是我灵魂死亡的一刻。不能想象,无法想象,他若真的躺进黑暗的地下,我是否能信守对他的承诺,好好地活?想想他真是可怜,就剩了一口气,还是放不下心底的那份执念,所以才想要我做他名正言顺的妻子,明明知道这已无实质的意义,却还要坚持。

他这个人啊,就是这么固执,即便是灯尽油枯,即便是燃为灰烬,他仍死死拽着这可怜的爱情,仿佛他心里汩汩流淌的不是血,而是一把火,给我一个光明的婚礼,自己却沉入地狱,好像唯有如此我才是他的,完完全全都是他的!

而远在上海的瑾宜想必也已经知道了这边的事,在电话里哭泣,“考儿,你要坚强。还记得你跟我说过的话吗?你说要我相信来世,此生未了的夙愿可以去来世实现,现在我宁愿相信有来世,我们这么多人爱他,这么多的爱,一定可以护送他到来世……来世也许他不再是钢琴家,也许平庸,也许很穷,也许我们遇见他时他不再认得我们,但只要他与我们擦肩而过时能回头好奇地打量我们一眼,或者是给我们一个会意的微笑,让我们知道他在另一个轮回里生活得很好,那么我们应该感到欣慰,因为他终于可以做回他自己,不再忍受病痛的折磨,不再承受背叛和伤害……”

“瑾宜!”我号啕大哭。

“考儿,我从小跟他一起长大,只有我知道他活得有多辛苦,他的家人和朋友包括我每天都提心吊胆,害怕这一天的到来,总是祈祷着奇迹的发生。可是现在我知道这世上最大的奇迹就是爱,如果不是因为爱,他早就离开这个世界了,他能活到现在就是一个奇迹!所以让他安安静静地走吧,他母亲原本也要去西雅图的,现在也进了医院,因为我们一直瞒着她,怕她承受不了这个打击。考儿,墨池就交给你了,请替我向他告别,告诉他我很爱他,来世即便我不再遇见他,我也唯愿他幸福,你也要幸福,考儿……”

这个电话是我从医院回到湖区的家时,瑾宜打过来的,挂了电话很久,我的情绪一直处在崩溃中。来世,那么的遥远,那是另一个轮回啊,上苍会安排我们相遇吗?我不知道,根本无力去想,一个人在房子里哭得声嘶力竭,我想要去医院守着耿墨池,祁树礼不肯,是他将我赶回家的,他说第二天早上再接我去医院和耿墨池公证结婚。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太阳也失去了光芒,悄然让给了月亮。

于是这漫漫长夜就只有我一个人守候西雅图的不眠,气温有些低,我打了个寒战,赶紧用毯子把自己包裹。我哭得一双眼睛又红又肿,胡乱地喝了很多的酒,还是无法让自己入睡。直到此刻我才感悟,西雅图璀璨流转的夜,原来是真的不眠。

对于这座城市,我不明白我迷恋它什么,难道就是因为它的不眠?

永远记得,就在二十四小时前,我还跟耿墨池在医院的樱花树下说着话。已经是四月,西雅图的樱花已经开到了尾声,漫天的花雨演绎着最后的生离死别。

天空是阴着的,起着微风。

空气中有湿漉漉的花瓣的味道。

他的头发在风中翻飞,样子已经消瘦得不成人形。从抢救室出来后就一直昏迷,上午醒了,也不知道Smith大夫给他注射了第几针特效药剂,居然可以让他暂时摆脱那些仪器和管子自由地心跳,自由地呼吸。

但他已经无法走路,一直拿手指着窗外。征求医生的意见后,我用轮椅把他从病房推到了花园里。我数了下,医院里一共有九株吉野樱,我把他推到了一株最大的樱花树下。只停留了一会儿,我和他满头满肩落的都是粉色的花瓣。

他笑着,抖抖索索地伸手拂去我发际上的花瓣。

我半蹲下来,给他修指甲。

可是握着他枯瘦如柴的手指,我的心猛地一颤,又是满眶的泪水,这双手依然修长,指关节却突兀地暴起,再也没有敲动琴键时的灵动,再也没有了抚摸爱情时的如水温情,手心冰凉,一直凉到我心底去。

“别哭。”他伸出另一只手轻触我的脸颊,给我拭泪。

“墨池,想想过去我们真傻,总是想着去改变对方,想把对方打磨成自己想要的样子,结果,结果两败俱伤,我们还是原来的样子,傻,我们真是傻,浪费了好多时光……但不知为什么,好像也不怎么后悔,爱情或许就是这样的,经历过的,一定是彼此最好的时光,所以你不必觉得难过,无论你远走到何方,一定不要难过,因为你曾给过我最好的时光,墨池……”

我将头伏在他的膝盖上,泪水早就渗进他蓝色条纹的裤子,他环抱着我的肩膀,轻轻地拍着,突然感觉头顶的发际凉凉的,我仰起脸来,原来他也在流泪。

他看着我好似有千言万语,却什么都说不上来,苍白的嘴唇颤动着,嗡嗡的,片刻才说了一句话:“好想……吃你弄的……蒸螃蟹……”

“好,好,我马上就去给你弄!”我站起身,将搭在轮椅上的毛毯盖到他身上,又掏出梳子给他梳头,搞不清自己是在笑,还是在哭,“等我给你梳完头,我就去帕克市场给你买最大最新鲜的螃蟹,中午就弄给你吃,好吗?”

他点点头,脸上露出满足的表情。

送耿墨池回病房后,我叫了祁树礼的司机,载着我直奔帕克市场。市场里人头攒动,门口那家店铺的小伙还在快活地给游客表演著名的飞鱼秀,我却无暇欣赏,挤进人群,还是找到老店家Mike,要他给我挑了最大最新鲜的螃蟹。回到湖区的家做好后,拿个保温饭盒装着,我直奔医院,这个时候刚好是中午。

他躺在病床上正在输液。

看到我进去,很虚弱地冲我笑。

“你看,我弄好了,闻闻,很香的!”我高兴地把热气腾腾的蒸螃蟹取出来,用勺子挖出蟹黄喂给他吃。

我问他:“好吃吗?”

他点点头,缓缓伸出了大拇指。

可是他只吃了一只螃蟹就吃不下了,但精神很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午在户外透了气的缘故,他的脸上焕发出奇异的光彩,微笑的眼睛闪烁如星辰,他要我帮他垫高枕头,半坐在了床头。然后,他朝我伸出双臂,“来,抱一抱……”

“别……别害怕,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他抱着我,竟然还让我别害怕。我在他怀里放声大哭起来,哭的时候,我还觉得奇怪,他的心跳如此清晰,一点也不像是生命垂危……可是后来我才知道,其实这就是人们常讲的“回光返照”。

傍晚他就再度陷入昏迷,被送进了抢救室,真的是回光返照!

四十八小时。Smith大夫说他撑不过四十八小时!

祁树礼当机立断,将婚礼提前一天举行。他不让我在医院守,要米兰强行把我拖回了湖区的家,第二天天还没亮,彻夜未眠的我就吵着要去医院,米兰说:“穿上婚纱吧,化好妆,Frank的车马上就过来。”

“我要去医院!我要去医院!”我光着脚在地上跳,带着哭腔喊。

“没说不去医院啊,”米兰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婚纱,递到我手上,“Frank是说要先接你去医院的,律师在那里等着给你和墨池公证,然后Frank代替墨池陪你去酒店,司仪和宾客都在那里等着你们……”

我一直在流泪。

米兰给我的脸上扑了一层又一层的粉,还是遮不住泪痕,“你哭什么啊,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该高兴才是。”说这话时她正给我打胭脂。

“他真的等不到那颗心脏了吗?真的等不到了吗?”

去医院的路上,我反复念叨的就是这句话,米兰拿着粉盒一路给我补妆补到医院,她说:“生死有命,你们轰轰烈烈地爱了这一场,应该没有遗憾了,考儿,很多时候人都要面对他不愿面对的事情……”

祁树礼在医院门口接我们。

一夜之间,他老了十岁都不止。我连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他这样衰弱,从来没有过的衰弱。明天他也要做手术的,却在医院守到天明。我主动朝他伸出了手,两手一握,他手心的温暖传达到我的手心,让我莫名地感到慰藉和安详。

“律师已经在等着了。”他笑着说。

我手执花球,拖着长长的婚纱裙走向耿墨池的病房,一路吸引了无数好奇和祝福的目光,医生,护士,病人,只要遇见的都冲我展露微笑。

奇迹!耿墨池居然是醒着的。

Smith大夫说,早上他就醒了,没有给他打针,他自己就醒了。但已经说不出话,只能半睁着眼睛,无力地看着我,目光从未那么黯淡过,仿佛生命之灯在慢慢地熄灭。在见到我的一刹那,他的嘴角露出笑意,眼角却渗出了泪滴。

我俯身吻去他的泪,握住他的手贴着自己冰冷的脸颊,凑到他耳根轻声说:“你什么也不用说,我会听你的话,好好地活……还有,我想告诉你,无论过去经历了多少苦难,我从不后悔认识你,从不后悔……”

耿墨池半睁着的眼睛闪烁了几下,更多的眼泪顺着眼角淌了下来,他嚅动着嘴唇,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表情非常痛苦。

“别说,你什么都别说了,我都明白……”我将自己的脸贴着他,让自己的泪水跟他的泪水混合着一起淌下。

他的嘴角露出了永恒的笑意,表情也渐渐平静。

律师拿出结婚文书给我们。祁树礼是理所当然的证婚人,耿墨池一直对他微笑,无限感激,那么的释然,他抖抖索索地指着枕头下,站在旁边的米兰帮着从里面拿出一个首饰盒。他示意祁树礼过去,把首饰盒递到他手里。祁树礼打开,竟是两枚结婚钻戒。想必他已经知道自己无法去酒店参加婚礼,所以才要昔日的情敌代为行礼。

“你给他戴上。”祁树礼把新郎的戒指递给我,又说,“到了婚礼上,我再帮他给你戴上新娘的戒指。”

我“嗯”了声,给耿墨池戴上戒指,紧紧地攥着他的手,“等我回来,一定要等我回来,无论你要去哪里,请让我送你。”

他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笑着点点头。

“墨池!……”我抱着他的身子,很久很久不肯松手,泪水浸透了他的衣襟。米兰拉开我,一边给我补妆一边说:“别难过,这是上天的安排,上天这样安排自有它的道理,你应该感激才是,感激命运赐给了你两个最爱你的男人……”说到这儿,米兰也是潸然泪下,她看了一眼耿墨池,继续说,“他们是一体的,就如他们对你的爱,也是一体的,无论以何种方式……”

祁树礼突然在旁边轻咳一声,米兰这才打住,拉起我帮我整理婚纱裙,然后打开门,祁树礼牵起我走出病房。

我一步三回头,拼命地想要记住那张脸,也许是最后一次机会了,我要把他的面容深深地烙在心底,门渐渐地关上,他的脸慢慢消失于视线外。门关上了,好像这个故事已经到了最后的结局,一扇门隔断了过去和现在,还有未来。

婚礼现场设在一家临近海港的超豪华酒店,从一楼到二楼,全场布满玫瑰和百合,连楼梯扶手都缠着粉色的纱幔。所有的宾客都已到齐,一条长长的红地毯,从楼梯口一直铺到了宴会厅正前方的礼台,礼台上花团锦簇,我和耿墨池的巨幅合影悬挂在一个红玫瑰编成的心形里。很遗憾,因为时间仓促,我们没来得及拍婚纱照。那合影也不知道米兰从哪儿找出来的,竟是数年前我们在新疆的天池边照的。只隔了数年,我们看上去却似年轻好多岁,衬着雪山和森林的背景,两人脸上洋溢着的笑容竟有永恒的味道。

祁树礼牵着我走向红地毯的那头。也许是灯光太刺眼,我的视线晃动得厉害,走路摇摇摆摆,感觉像走在一片荒芜的旷野,狂风肆虐,枯黄的草浪一层层地涌向天边。明明是满眼的玫瑰,怎么突然变成了荒野?

站在礼台上,掌声四起。

是幻觉吗?掌声听起来竟像是狂风的呼啸,脚下的礼台成了祭坛,我仰起脸,灯光那么强烈,视觉又出现交错,目光尽处竟有雄鹰在天空盘旋,是在为我们可怜的爱情哀鸣吧,我已经用尽我全部的力气祭奠了这份爱情,他也是。我抖得更厉害了,几乎握不住手中的花球。不止是视线,我感觉连意志也变得模糊不清,所有的宾客和鲜花退居远处,越来越远,直到消失不见,涌上前来的依然是翻滚的草浪,隐约,我竟然透过草浪看到了他灰色的墓碑。

乌云压在天边。

那样一块碑,孤独地立在阴沉的苍穹下。

面对着祭坛上的我,他竟然没有一句话要说,却又好似说尽了所有的言语。

如果此刻我是祝英台,如果此刻山崩地裂,我想我会扑进去,静静地躺到他身边,不用在荒凉的世间寂寞几十年。但我知道我不是祝英台,上天也不会给我这样的机会,让我跟他从此同眠。因为此刻我的手正握在另一个男人的手里,耳边轻轻地传来他温情的话语:“Cathy别怕,坚强点,无论发生什么,我一定在你身边,记住,今天是我领着你走上红地毯,希望你从此获得幸福……”

我不记得我有没有回答他,意识混乱,婚礼怎么开始,又怎么结束,完全没了印象。而到了新房,满室都是怒放的玫瑰和摇曳的烛火,没有喜庆,感觉比荒野还悲怆,尤其那红色的烛泪,仿佛在我心里流淌。

我盯着梳妆台上鲜红的玫瑰,不知道是不是又出现幻觉,我竟然看到鲜血如花儿一样在地毯上绽放,如果不是祁树礼剧烈的咳嗽声,我肯定以为这是幻觉,不是啊,真是鲜血,祁树礼吐到地上的。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吐血!

“抱歉,我实在撑不住了!”

我把他扶到床上,他竟然跟我说“抱歉”。

我握着他冰冷的手已经不仅仅是焦急,“你肯定是累坏了。”

“是啊,有点累。”

“现在我就送你去医院。”

“不去,不去,没事的。”他连连摆手,为了表示自己真没事,他挣扎着爬起来,坐到了窗边的沙发上,他说,“今晚是你的新婚之夜,良辰美景,怎么能没有新郎陪着你呢?虽然我是顶替的,但也应该陪着你,而且我也不能睡在床上,那是你们的床……”

他又说:“不过说真的,我这一生确实太疲惫,疲惫到无力再去为自己争取什么,所以只好放手,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成全你的幸福。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我对你不放弃,其实只是想给你幸福,爱一个人,就想给她幸福,唯有如此所有的付出才会有意义。可是经历了这么多事,我发现我给不了你要的幸福,哪怕是拿命去换,也给不了,因为我不是你爱着的那个人……

“为此我常常很痛苦,我这一生都很痛苦,早年丧父,兄妹失散,来了美国白手起家,历经苦难,妻子却惨死。很多年了,我几乎已记不起她的样子,也记不起我还有多少值得留恋的东西,直到遇见你,我绕了大半个地球,好像就是为了遇见你,于是一切都变得有意义起来,只为了想拥有你……三年前带着你来西雅图时,我差点以为自己梦想成真,可是当他出现后,你还是离我而去,我不甘心啊,Cathy!也劝过自己放弃,你不在的时候我夜夜借酒浇愁,喝醉的时候心里只有恨,等清醒了,还是明白这爱已经在我的心底生了根,即便是失去生命,我也还是不能释然……即便如此,老天爷还是不肯放过我,连远远地看着你幸福,远远地爱着你这样的机会都不给我了,我终究是遭了报应啊,安妮是我的报应,你更是!”

“Frank,你跟我说这么多,什么意思啊?”我觉得他怪怪的,整个婚礼他都怪怪的,他背对着窗台而坐,肩头全是冰冷的月光,仿佛一匹银纱从他头顶罩下来,水银样地淌了满地,我忽然受不了这凄凉,说:“把灯打开吧。”

“不,让我在黑暗里待会儿。”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顿了下,又说,“以后我每天都要面对黑暗,现在,先学会习惯吧。”

他说话的声音嘶哑而浑浊,轻得像飘在空气里的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点燃了烟,即便是有烛光,四周仍是一片黑暗,看不到他的脸,只瞧见他手中的烟头红宝石般,恍惚透着幽暗。

我心里又惦记起来,“我要去医院。”

说着就朝门口走。

他在背后喊住我:“他没事,你先休息吧,明早再去。”

“不行,万一他要走,我得送他……”我说着就要哭。

正说着,他的手机响了。他似乎有意避开我,起身开了门出去接电话,“好,我知道,我就来。”我听见他在外面说。

不到两分钟,他又进来了。

我已经开了灯,他在门口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面部剧烈地抽搐着,但只一会儿,他又恢复了平静,笑着把我拉到床边坐下,“饿了吧,我去给你冲杯牛奶,好吗?”

牛奶很快冲好,他端到床头,看着我喝下。

我杯子刚放下,他突然就抱住我号啕大哭起来,“Cathy,我的Cathy,原谅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表达,纵然是万分不舍也没有办法,天知道,我有多么舍不得你,从此再也没有人纠缠你了,没有了,Cathy...”

我吃惊地推开他,“你怎么了,好好的你哭什么?”

“听着,Cathy,你一定要好好的,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坚强面对,因为我始终在你身边,只要他在你身边,我就在你身边……”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这些话,眼眶通红,如濒临死亡的困兽透着令人心悸的绝望,他捧起我的脸,在我的额头深深地一吻,颤抖着声音继续说:“今生我知道我没有机会了,所以才不得不以另外的方式来守候你,当你偶尔想起我的时候,不要难过,我从不曾离开你,我的心因为你而跳动,当你躺在他怀里,听着他的心跳时,请记住,那是我为你跳动……他怎么会赢得了我呢?他怎么会是我的对手?即便你还是爱着他,看上去是他,但实际是我,我只不过利用了他的躯壳。他会恨我的,我知道他肯定会恨死我,但是没办法,狮子老虎永无可能成为朋友,这辈子我们是对手,下辈子我不会再让他抢在我的前面遇见你,我一定比他早遇见你,从而让他也尝尝欲爱不能的滋味,今生我饱尝了这滋味,来生就会轮到他……”

“你,你说……什么啊,我怎么听……听不懂?”不知为何,我的视线忽然又变得很模糊,他的脸在我眼前不断地摇晃起来,重叠,晃动,我抓着他的肩膀,看到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声音渐渐远离我的听力范围。

我瘫在他怀里如一团棉,乏力得就要睡去。

我听到他的最后一句话好像是:“如果他恨我,那正是我要的,如果你难过,那不是我想看到的,高兴点,Cathy,终究你会感激我这样的安排!……”

“You just faded away(你还是逐渐衰弱下去)”

“You spread your wings you had flown(你已经展翅飞离)”

“Away to something unknown(离开我去到那未知的地方)”

“Wish I could bring you back(我希望能把你带回来)”

“You are always on my mind(我一直惦念着你)”

“About to tear myself apart(为我与你的分离而哭泣)”

“You have your special place in my heart(你在我心中有特别的意义)”

“Always heaven is a place nearby(天堂一直很近)”

“And even when I go to sleep(即使我睡着了)”

“I still can hear your voice(我仍然能听到你的声音)”

“And those words(你的那些话语)”

“I never will forget(我从未忘记)”

“……”

A place nearby的歌声又在耳畔响起,在做梦?我努力睁开眼睛,不是做梦,窗外恍惚的日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很清晰,我听到是有人在楼下放音乐。我睡得很沉吗,也没有喝酒,为何觉得全身乏力?我晃晃脑袋,从床上爬起来,又是新的一天,我能沐浴到这真实的阳光,他呢?心里猛地一抽搐,墨池!环顾四周,新房里空无一人,大红的喜字贴在梳妆台上,床头的鲜花倾吐着芬芳。但是人呢?

我打开房门,音乐声更近了,就在楼下。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人,是米兰,不知道坐了多久,她看上去像尊雕像。她听了一夜的音乐吗?她也喜欢Lene Marlin的这首曲子?应该是喜欢的,因为她仰起脸看我的时候,脸上隐约还有泪痕,呆呆的,好半天她才说:“你终于醒了。”

“人呢?都上哪儿去了?”我连鞋都没穿就疾步下楼,“Frank也没看到,我还等着他送我去医院呢,也不知道墨池现在怎么样了。”

“你不用找他,他现在就在医院。”米兰说。

“他去医院怎么不叫醒我?糟糕,墨池!”我说着就要往门外冲。

“考儿!”米兰叫住我,“你等会儿……我有话跟你说。”

“哎呀,什么话不能待会儿说啊,我现在要赶去医院!”

“考儿!”米兰突然大声叫了起来,差不多是呵斥的语气,吓得我回转身瞪大眼睛盯着她,直觉,可怕的直觉,毫无征兆地席卷而来。就在那一刻,我在米兰的脸上看到了我最不愿意面对的结果,我喘息着,几乎不能呼吸。

“在你去医院之前,有件事情必须告诉你,”米兰走过来,拉起我到沙发边上坐下,“你要勇敢地接受现实……”

我没有看米兰,脑袋开始发晕,浑身筛糠似的抖起来,比外面晨风中的树还抖得厉害,明明是在室内,耳边却似狂风呼啸,飞沙走石,这次就不是旷野了,而是感觉置身一片凄凉的荒漠。

“你冷静点,事情已经发生了,谁都没有能力去阻止……而且,事情也不像你想象的那样,是这样……”米兰自己也语无伦次起来,尽力想让自己的表达清楚些,“你也许不知道,根本就没有人给耿墨池捐赠心脏,这一切都是个谎言,当然,是善意的谎言,但……那个绝症病人却是存在的,他就是……祁树礼……”

轰的一声巨响,天崩地裂,震得我两眼发直,四周突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我整个人就像傻了一样,呆呆地瞅着米兰,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米兰亦看着我,低低地说:“他得了肝癌,而不是什么胆结石,已经是晚期,根本没得治了,除非移植新的肝脏,或者这种可能性也很小,因为确实没得治了,癌细胞已经扩散……但耿墨池的肝脏是健康的,正好他们的配型又对得上,我不知道他们之间经历过什么样的争执,最后,耿墨池决定捐出自己的肝脏,祁树礼不得不接受,即使是一线希望,否则两个人都活不成……”

米兰说到这里已经泪流满面,她从茶几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擦拭眼泪,显然是一夜没睡,让她的眼底印着沉沉的黑眼圈,她抽泣着说:“本来手术还要过两天才做的,谁知昨晚……医院打来电话,说耿墨池不行了,祁树礼只好用安眠药把你弄睡,他不得不去医院接受耿墨池的肝脏移植……”

“不……不!不!”我尖叫一声,电击般地站直身子扑向门外。米兰追了出来,把我扶进她的宝马,踩足油门飞一般地驶向医院。到了医院车子还没停稳,我就滚下了车,爬又爬不起来,米兰拉起我差不多是把我拖进了医院大楼。

那扇门就在前面。

不到五十米的距离。

“Mortuary(太平间)”令人思想停顿。

我无论如何也挪不动步子了,我不相信里面躺着的是耿墨池,怎么可能呢?不是说四十八小时吗?这才过了多久,三十六小时都不到啊!

“Mortuary”几个字母在我眼前忽近忽远,晃动得厉害。我已经像浑身被抽了筋骨般绵软无力,米兰和另一个护士扶着我走进去,看见了,他就躺在那儿,白色的布遮住他的全身,僵直着,跟多年前祁树杰横尸太平间时的情景一模一样。

难道这就是命运的轮回?

难道这就是我挣扎得来的结果?

我知道他终会离开,却没料到他会以这种方式离开。他为了让我的后半辈子有所依靠,竟捐出自己的肝脏成就另一个人的生命,让那个人替他完成他今生爱的使命。是的,他的使命已经完成了,这显然是他蓄谋已久的一次冒险,肯定是冒险的,他如何知道手术就一定能成功?又怎么能断定心爱的女人能否接受这残酷的安排?

但是他别无选择,来这世上走一遭,什么也带不走,但总要留下点什么,留不下,也要让自己的爱通过别人来延续,为此他甘愿冒险,他其实一直就在冒险。

我扑在他的身上哭得声嘶力竭,抱着他僵硬的身子拼命地摇,好像他只是睡着了,可以摇得醒一样,“为什么是这个结果?为什么啊?我不要这个结果,墨池,我不要……难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没有你我的生命毫无意义,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墨池……如果离开你可以获得幸福,我何苦挣扎到今天……”

哭到后来,我开始干呕。

米兰也哭,我呼吸不上来,她就捶我的背。

不管用的,我呕不出来,竟开始咳嗽。一股惨烈的甜腥味猝然涌到了喉咙口,硬是被我生生地咽了回去。我不能把血咳在他身上,不能让他带着血腥离开。他这样一个人,孤独傲慢一辈子,干干净净地来,也要干干净净地走。此刻我抱着他,真希望抱着的是一架琴啊,他不能弹奏了,我帮他弹,做他一辈子高山流水的知音。即便是死,如果能替他,我也义无反顾。但是没有办法,就算我即刻割开自己的脉,在他面前血流成河,也无法挽留他已经远走的脚步,拼尽力气到最后,原来什么都是枉然。

而我已经哭得没有一丝力气了。

只能拿出他白布盖着的手,贴着我的脸颊。

好似一切都未曾改变,好似我们昨日都如此亲昵过。

什么都没有改变,他和我的爱。

其实已经不朽。

可我还是感觉到了一点不同,他的手怎么回事?厚实而宽大,一点也不像他的。墨池的手是修长、温柔、非常优雅而有个性的,至今我还记得他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舞蹈时的浪漫不羁,而且前天我还给他修过指甲的……我停止了哭泣,拿起他的手仔细端详起来,巨大的震惊让我目瞪口呆,我放下他的手,死死盯住他被白布盖着的脸。

“墨池,是你吗?”

三年前,在名古屋的那棵樱花树下,我就是这么唤着他的名字,当时他还能站起身朝我走来,可是现在呢,他横在这里,真的是他横在这里吗?

我从未如此紧张过,浑身汗毛直竖。

真的是他吗?真的是吗?

我抖抖索索地伸手去揭那张白布,时光交错,生命轮回,就如多年前丈夫的白布被揭开时一样。“啊——”我一声尖叫,眼前一黑,身子直直地仰倒在地。

西雅图湖景墓园坐落在联合湖区一个风景如画的山丘上,祁树礼的葬礼就在此举行。我以为我会很坚强,很平静,但是当工作人员将装有祁树礼骨灰的琉璃花瓶送到我面前时,我还是抑制不住失声痛哭。我抱着那个价值不菲的花瓶,宛如抱着他的身躯,他的身躯已经冷去,但我恍惚看见他在冲我微笑,笑容已然永生。至此他真的已经冷去,曾有的浮华隐去,整个世界陷入沉寂。而我整夜地哭泣,无边无际,模糊而凄冷的黑暗将我一点点吞噬,我深陷其中,好似进入一个梦境,永生永世,我亦无法挣脱,他的离去就是一个无法结束的梦境。

一生翻云覆雨,到最后也不过是一抔黄土、一块墓碑。其实这是个双人墓,是耿墨池当初买下来为自己准备的,他答应过我在旁边给我留个位置,所以当时他买下的是双人墓。祁树礼跟耿墨池争了这么多年,做梦都想夺走他的女人,不想最后夺到的只是情敌的墓地,这样的悲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大约也包括他自己。

邻近的一个山丘就是凯瑞公园,碧蓝的天空下,西雅图宁静的港湾依然在山脚下演绎着或默默无闻,或不同凡响的故事;太空针仍然是这座城市的地标,只等黑夜降临时拉开西雅图不眠夜的序幕;瑞尼尔雪山还在地平线上沉睡,也许它从不曾睡着,它只是保持沉默,人世间数不尽的悲欢离合,在它看来只不过是世间最最平常的事。

因为是双人墓,空间很大,我放了很多安妮儿时的画作,几乎每一张都画着美丽的湖,三个形影不离的孩子在湖边嬉戏追逐……这些画都是祁树礼从上海带过来的,想来那时候他就已经谋划好了一切,这个男人惯于运筹帷幄,即便是面对死亡,他也冷静从容得像是安排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他表面上答应耿墨池,接受肝脏移植,可是背地里却和Smith大夫串通一气(他们肯定商量好了的,让我们都蒙在鼓里),新婚之夜,耿墨池进入生命的倒计时,祁树礼,这个疲惫的男人先按事先策划好的程序给自己注射了一针,让自己进入脑死状态,再由Smith大夫主刀,把他鲜活的心脏移植给了针锋相对近十年的情敌。

我对这样一个结果好久都没回过神,被击蒙了,傻了,呆了,直到看到他写给我的遗书,我才知道原来我一点都不了解他的内心,他说:

“考儿,我亲爱的考儿,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我去或者是耿墨池去并无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是,你爱的是他,而非我,这也是我最终下定决心来成全你的原因……不要认为我有多么伟大,竟然舍弃自己的生命而成全他人,我其实是个极端自私的人,我只是想利用耿墨池来成全自己,用他来继续我不能继续的爱,你爱着的人是他,而他的生命是我生命的延续,你爱他就跟爱我是一样的,你肯定想不到吧?所以不要为我悲伤,考儿,你仔细看看你身边的人,他是耿墨池这不假,但你听听他的心跳,那不是他的心跳,是我的!这时候你一定想起我跟你说过的话吧,我曾经问过你要什么结婚礼物,你说不要,但我说一定会给你礼物,我说我把我的心给你……”

“你别哭,保重身体要紧。”

米兰走过来抱住在风中颤抖的我,墓地的风很大,西雅图微凉的风仿佛穿透了我的身体,让我摇摇晃晃,几乎就要随风而去。

她附在我耳边说:“坚强点九-九-藏-书-网,刚才安妮打来电话,说墨池醒了,要见你……”

安妮是在祁树礼去世的第二天专程从英国赶过来的,我不太清楚她是怎么摆脱陈锦森的,她现在也在医院里,因为祁树礼的遗嘱中还有很重要的一条,那就是将自己的眼角膜捐给安妮,他说是他弄瞎了妹妹的眼睛,他现在将这双眼睛还给妹妹,让她重获光明。起先安妮拒绝接受,我们劝了好久,她仍是不接受,后来我跟她说:“这双眼睛是你哥哥的,你就替他好好看看这个世界吧,他英年早逝,这世上还有很多美好的事情他都没法看到,你就替他看吧,那也是他生命的延续。”

安妮这才同意接受哥哥的眼角膜。

因为刚刚做完手术,她没法参加哥哥的葬礼,但我遵照她的嘱咐将那些画作放入祁树礼的墓中,安妮说,那些画上有她的记忆,她的记忆也是哥哥的记忆,这样他们兄妹又在一起了,从此生生世世再也不分开。

“我的灵魂已经附在那些画上,我会永远陪着哥哥的。”安妮如是说。

此刻听闻耿墨池醒来,我只觉恍惚,“他……他醒了?”

“是的,醒了。”

我点点头,由米兰搀扶着去医院。

路上,她叮嘱我:“别告诉他……实情……”

春天已经走远,西雅图中心医院一片绿意盎然,显出勃勃生机。我们穿过花园进到电梯,出了电梯就是一条蜿蜒曲折的走廊,我忽然感觉失明了般,眼前什么都看不清了,视线极度模糊,走廊还在延伸,恍然间眼前划过一道白光,耳边回响着他说过的话:

“爱一个人真的就是想让他幸福,哪怕这幸福是别人给予的。”

“如果有来世,我还是希望可以再次跟你相遇,而且比别人更早地跟你相遇,没有人比我更早,耿墨池都不行。”

“希望来世,我们能成为彼此的唯一。”

“你跟他的婚礼,感觉上好似也是我跟你的婚礼。”

“想要什么礼物?给你我的心吧……”

我大哭,他在跟我说话,我知道。

我听到了。Frank,我听到了!我答应你,一定会过得幸福,今生我一定要幸福,把你和小静,还有树杰无法拥有的幸福全部拥有,为了你们,我也要幸福!

还记得吗?那次你问我是否爱过你,哪怕是曾经试过去爱你,当时我没有回答,我是想以后再回答,我以为还有机会的,可是,这样的机会今生不会再有了,现在我就想告诉你,其实我也是爱你的,对你的爱早已超越爱情,就像亘古的瑞尼尔雪山,已经是一种精神力量的升华,只是很遗憾,来不及说“我爱你”,你就已经远去,Frank!

而我现在还爱着。

我爱病房里那个死而复生的男人。

他是你生命的延续。

那么,我将继续这爱情,爱他,如爱你;爱你,将更爱他。

只是我还是看不太清,即使站到了病房门前,视线依然是一片模糊,米兰帮我轻轻推开门,轻轻地推开,仿佛是等待了千年的门,吱呀一声,犹如沉重的叹息,斑驳的锈迹脱落,终于有了通向未来的可能。而往事如繁花瞬间盛开,一幕幕,记忆的碎片成了花瓣,在眼前纷纷洒落。恍惚间,LOVE的主题曲悠然响起,我爱着的男人躺在病床上,胸口缠着纱布,目光如远航的灯,终于回航,徐徐照过来,老天啊,他还活着,还活着!

感觉跟多年前去名古屋看他时一样,我捂住嘴尽力不让自己哭出声,咫尺的距离,我却没有力量叫出他的名字,也迈不出去一步,只痴痴地看着他,立在原地又站成了一棵树,仿佛中间还隔着天涯,我迈不过去,他也迈不过来。

而他直直地看着我,也似在那棵樱花树下见到我时一样,眯着眼睛,瞳孔缩小了又放大,放大了又缩小,表情激动得难以自持,似乎无法确认他还能活着见到我。

他缓缓地朝我伸出手,花儿一样,嘴角漾开了微笑。

“是……是你吗,考儿?”

“是你吗,墨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