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节

金瓶抬起头,看到天空里去。

蓝天白云,是个大晴天,双目受阳光刺激,不觉落下泪来,金瓶匆匆揉着眼睛进屋。

第二天接了小岑园放学回来,一进门,便看见胡律师坐在会客室。

岑宝生垂着头,十分无奈。

金瓶心中有数,她把孩子交给保姆,缓缓走过去:“可是有什么事?”

“岑太太——”胡律师也觉难以启齿。

“请说。”

他终于鼓起勇气:“狱中发生打斗,你的朋友不幸牵涉其中,伤重身亡。”

金瓶耳边嗡地一声。

她静静坐下来。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胡律师本来想解释,但是聪敏的他又觉得在这种情形下,无论怎么都不能自圆其说,何用虚伪,他闭上嘴。

会客室里一点声音也没有,他们只听到园子里清脆的鸟啼声。

胡律师忽然很惋惜地说:“她终年二十一岁。”

这时,岑宝生问:“可要做些什么?”

金瓶看着窗外,过一会才说:“没有什么可做的。”

她站起来走到园子里去。

胡律师看着她背影,吁出一口气:“幸好岑太太不是十分震惊。”

不,岑宝生想说:你不懂得她。

但是他没有出声。

胡律师说:“我告辞了,有什么事,请即同我联络。”

管家送他出去。

岑宝生转头找金瓶,看见她在园子里与孩子们编花环,若无其事,与平时一样高兴。

岑宝生握住她的手。

金瓶把脸躲进他的手心里。

她就是为着这双大手与他结婚,他有力气、能力保护她。

他轻轻问:“究竟发生什么事?”语气不安。

金瓶想了一会:“这是一宗意外。”

岑宝生觉得有可疑之处,不过又说不上来是什么。

他喃喃说:“再过三五年,本来或许可申请保释,她只犯情杀,她对他人安全不构成威胁。”

金瓶不出声。

是他把孩子的照片交到她手中,叫她放心,既然如此,人家也只好叫他放心,用来换取幼儿的生活保障。她不在人世,也就是对他全盘信任,他一定会遵守诺言。

岑宝生是咖啡园主人,他不懂得那么多。

这时,保姆带着小岑园过来,孩子轻轻伏到金瓶膝上。

“妈妈,讲故事。”

“好,你要听嫦娥奔月,抑或是精卫填海。”

其他的孩子拍手:“说那猴子王的故事。”

岑宝生悄悄退出。

他坐上吉普车,驶出去老远。

在半小时车程以外,有一个停机坪,那里有朋友在等他。

时间刚刚好,小型飞机刚停下,舱门打开,岑宝生走上飞机。

他的朋友是一个中年太太,听到声音,转过头来:“宝生,从飞机上看下去,全是你的土地,传说你是美国第一大私人土地拥有者。”

岑宝生笑笑:“不是我,那是有线新闻电视网络主人塔端纳。”

那位太太感喟地说:“宝生,物是人非。”

岑氏点点头。

他们在飞机舱里喝咖啡聊天。

假使金瓶在场,她一定会认得,中年太太正是她熟悉的章阿姨。

“谁会想到其苓会烟消云散。”

岑宝生不出声。

“本来我看好金瓶,她最灵敏,也学得了其苓三成本领,可惜人大了心散,重伤之后,退出江湖,幸亏由你照顾她。”

岑宝生轻轻说:“她精神大不如前。”

“奇怪,小辈反而退的退,去的去,我倒是越做越有兴趣,欲罢不能。我们那一代,工作是终身事。”

岑宝生笑一笑。

“现在你可以放心了,金瓶已返璞归真,再世为人。”

岑宝生点点头。

“这里真是世外桃源。”章女士感喟。

岑宝生问:“最近忙些什么?”

章女士自手袋中取出一张中文报纸摊开来,只见全彩色大字标题,图文并茂,正是全球独一无二的香港报纸特色。

标题这样写:“珠宝展览首日即遇窃,三千万首饰不翼而飞。”

岑宝生点头:“大买卖。”

章女士却苦笑:“其苓在的话会笑我没志气。”

岑宝生取出一只公文袋交到她手中。

“宝生,金瓶与外人再无任何联络,你无后顾之忧,可以放心了。”

她收下应得酬劳。

岑宝生忽然踌躇:“我可是太过自私?”

“宝生,你未能保护其苓,一生耿耿于怀,这次郑重其事,也是应该。”

岑宝生说:“多谢你的时间。”

“宝生,祝福。”

岑宝生走下机舱,飞机门重新关上,他把章女士专程载来,不过是说这几句话。

的确是岑宝生吩咐章女士带照片给玉露看过。

他不想金瓶再受到伤害。

最重要的是,他希望金瓶余生在岑园度过,不再步她师傅后尘。

飞机飞出去,只剩小小一个黑点。

岑宝生回转大屋。

金瓶在什么地方?

他四处找她。

孩子们已经散去,花串留在草地上,只是不见金瓶。

他就到屋里去。

到了楼上,岑宝生听见絮絮笑语声,呵,他心里一阵高兴,久违了,金瓶这笑声是难得的。

原来她在楼上书房,他轻轻走上去看个究竟。

门虚掩着,小小岑园穿着白色长裙站在金瓶对面,宛若小天使一般可爱,她笑嘻嘻听金瓶说话。

金瓶讲什么?

她背着门口坐着,这样对孩子说:“我做你师傅好不好?从此,你叫我妈妈师傅,我把我所会的,全教你。”

岑宝生听见,呆住了。

金瓶继续说下去:“你听着了,不要相信男人。我的师傅因为误信一个人,两只手变成残废,那个人却又离她而去;我因为误信一个人,看,耳朵都不见了。”

她把软胶耳朵除下给孩子看。

岑园耸然动容,“呵”的一声,走近细细看那只假耳朵。

“记住没有?”

小岑园抬起头来,忽然发觉妈妈手中拿着她的项链,咦,项链在什么时候除下,她懵然不觉,小女孩大奇。

接着,一低头,手镯也不见了,也到了妈妈手中。

她笑出来,觉得这手法新鲜好玩。

金瓶问:“想不想学?”

她笑着点头。

“来,来摘我的耳环。”

小岑园伸手过去,除下金瓶的耳环。

“不,不够快,来,快一点。”

小岑园又再伸手,这次,快了许多。

“还是不够快。”

金瓶把耳环戴在孩子耳上,岑园精乖地伸手去捂住,不让金瓶得手,可是电光火石之间,耳环不翼而飞,金瓶看到孩子错愕的表情,哈哈大笑,把她拥在怀中。

她问岑园:“想不想学?”

岑园大力点头。

岑宝生听见金瓶轻轻说:“师傅会全数教会你。”

岑宝生低下头,不出声,也没有推门进去。过了一会,他轻轻离去,重重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