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家破

扬州的治安向来不错,可近年却不如往年太平。最近这几年年景一直不好,扬州城外闹起了山贼,起初只是一小撮流匪,偶尔抢劫一下往来的商贩,大家也没太放在心上,可如今这些草寇却成了气候,占山为王扯起了自己的旗号,这下引起了官府的关注。

接任的知府大人新官上任三把火,埋伏、诱捕、招降、围剿……什么招式都用上了,折腾了一年多却始终没法把这个眼中钉拔出,一怒之下勒令捕头限期清剿。无奈的捕头只好告别了挺着大肚子的娇妻,在全城百姓的目送下,带着一队捕快和兵丁去了城外的贼窝,一去不回。

三天后,一匹老马拖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首一步三晃地进了扬州的城门,那尸首被用绳子拴在马后面,一路被拖着走,早已面目全非,只凭那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辨认出这正是捕头本人。身怀六甲的妻子看到死去丈夫那早已不能称为脸的面孔,立时昏了过去,当晚生下一个早产的儿子。

这世上的事往往就是如此,上头的大人们动动嘴皮子,抛头颅、洒热血的却是底下的小人物。惨事震惊全城,闻者无不摇头叹息以示同情,大夫人更是派人给孤儿寡母送去了几十两银子当做慰问,赢得一片赞叹声。

同情也好,赞叹也罢,过一阵子也就淡忘了。薛家小公子过三岁生日的时候,捕头的寡妇带着体弱多病的儿子悄无声息地改嫁去了别处。

那一年薛府过年格外地热闹,舅老爷大驾光临,因此扬州城里稍微有些脸面的人都凑了过来。

我浮在空中,绕着他们转了几圈。大夫人抱着肉滚滚的小公子走到侍郎大人面前,逗着他叫“舅舅”。来客中有不懂事的,起哄说什么“外甥象舅舅”之类的马屁话,薛老爷的包子脸笑得全是褶子,竹竿一样瘦长的侍郎大人看了看那个越长越象他妹夫的孩子,木刻一样的脸纹丝不动,我却笑得直打滚。

真是马屁拍到马腿上,一个胖得象个肉球,一个瘦得似根竹竿儿,真不知他从哪儿看出象来了?这孩子虽然让大夫人养了,但毕竟没什么血缘关系,这个便宜“舅舅”实在是不做也罢。

用过年夜饭,薛老爷被侍郎大人带到书房去说话。我就知道这位舅老爷无事不登三宝殿,也懒得去听他们那些个蝇营狗苟的事儿,转个圈儿,飞出去看街上的小孩儿放炮仗。

新的一年,又要开始了。

人总是这样,没钱的时候想有钱,有钱了就想当官,当了官又要手握重权。历来朝廷官员的最高理想就是能在庙堂之上呼风唤雨,要想做到这一点,就要拼了命的往上爬,攀附权贵,结党营私。跟对了人,从此风光无限,身居要职;站错了队嘛……

我站在合欢树的树枝上,看着底下院子里鸡飞狗跳。三进三出的庭院里站满了兵丁,薛家上下,从家丁丫鬟到老爷夫人,一个个粽子似的被串起来赶着往外走。小少爷已经六岁了,正是我当年被卖时的年纪,正哭哭啼啼地牵着面无人色的奶娘的衣角跌跌撞撞朝前走。

这就是站错队的下场了,侍郎大人被人参了个玩忽职守、贪赃枉法,听前来薛府抄家的官员说,他已经被关进了天牢,秋后问斩是跑不了的了。

薛家算是遭了牵连,估计性命是不会丢的,但牢狱之灾和家产抄没却是一定的。我闲着也是闲着,跟着押运犯人的囚车一路到了京城。薛府的一干男男女女被分别关押在了刑部的大牢里,等待处理。

那种地方当然拦不住我,可是里面哭天喊地的哀嚎让我受不了,太吵了。

薛老爷在大牢里迅速消瘦了下去,整个人都憔悴不堪,整天缩在堆着干草的角落里失魂落魄。跟他同牢房的都是些过去府里的下人们,不过现在大家都关在这儿,明天怎么样谁也说不准,也就没人再把他当主子了。

小少爷因为年纪小,被安排在女牢跟女眷们在一起,他那个奶娘人倒是不错,一直尽心尽力照顾着这个孩子。反到是他那名义上的“娘亲”,自从进了牢门就对他不理不睬的。

大夫人一辈子心高气傲,如今却得了这样的下场,哥哥死到临头,做靠山的娘家算是彻底完了,昔日巴结迎逢的人如今唯恐逼之不及,就连下人在这里也没了过去的恭顺。几样不顺心,再加上一路颠簸和饮食恶劣,大夫人很快就病倒了。

刑部大牢里死个把人都是正常的,更别提生病了。大夫人躺在干草上一会儿喊冷,一会儿叫热,一会儿哭叫着哥哥、爹娘,一会儿又哀求梅枝饶命。好几个年轻的小姑娘都被她这样子吓着了,缩在一旁不敢靠近。又是那奶娘,不仅一直照顾她,更把自己本就不多的那份食水用了不少在她身上。

让我意外的是,薛老爷居然还惦记着这个夫人。在从送饭的狱卒那里听说大夫人病重后,他居然将自己嘴里那两颗金牙硬生生扳了下来,交给狱卒求他们给请大夫。

大夫最终是来了,可大夫人已经出气多,进气少。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弥留之际的大夫人拉着奶娘的手,求她多照顾小少爷。

“若是老爷能熬过这一劫,就把孩子交给老爷。若老爷也……,奶娘,就求你可怜这无父无母的孩子,只当你多生了一个吧。”

大夫人说这话的时候,奶娘哭得泪人一般。

“大夫人,快别说这丧气话,您是菩萨心肠,老天爷会保佑你的。好人有好报……”

听她这么说,大夫人也只有苦笑。

“我罪孽深重,上天这是在罚我啊!罚我一辈子没有一儿半女,罚我从来得不到丈夫的欢心,罚我不得好死……”

我听她凄厉地哭诉,突然觉得悲从中来。其实,她也是个不幸的女人啊,她一辈子在做的,就是和别的女人,包括我,争夺丈夫,想方设法维护自己在家中的地位和生存,只是……她的手段太毒辣。

罢了,她也到了这一步,一个骄傲的女人,最重视脸面,平日里连一丝头发都不容许乱的,最后却要穿着一身肮脏的囚衣死在监牢的草铺上,也是可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