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西峡受创

西峡从来没觉得自己有一个值得让人称赞的儿子。西安是一个优秀的男人,这点不可否认,他从小就学习优异,做事老练成熟,大学毕业后直接被美国的那所公司高薪聘走。一年后,和一个金发碧眼的洋妞结了婚,生下了西希……他和儿子从来就没有多么亲近过,两人之间的接触一直就像是例行公事一般,譬如七年前,他特地回国来,处理妈妈的后事,然后推荐他一个奇贵的养老院,就回去了——简直就像是一次普通的出差。

西峡喜欢西希。和西安一样,这个孩子也是他一手带大的。西希的父母都是大忙人,照顾不了她,于是就把她送回了花州市。西希是一个漂亮,乖巧,懂事的姑娘,西峡恨不得可以把所有的赞美之词全部安在这个宝贝孙女身上。

回顾这还没正式完结的一生,他想,自己拥有两件值得骄傲的东西,一件是身为警察的丰功伟绩,还有就是西希,他的天使。有时候,西峡在无聊的时候,会把自己放在这样一个虚拟的难题里——西希和誓言,你选哪一个?这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至少直到现在,他还没有一个答案。很多时候,他会惊叹自己怎么会想出这么变态的问题。

这一生,操蛋死了。西峡迷迷糊糊地想,1988到2068的今天,整整80年,自己像所有人那样长大,上学,早恋,毕业,工作,娶了一个不是初恋的女人,但还是很爱她,努力生活,试图充实地走完一场生命……小时候,老师在课堂上问,你们的理想职业是什么。西峡写了十个。他是那种人,永远都不会有什么明确的规划,和目标。最厉害的是,那十个理想里,没有一个是警察。唯一一个与之最相近的是“私家侦探”。当然,是受到死神小学生的影响。

除了西希,和誓言,我是不是一无所有?在黑暗中,他问了自己这个问题。

“他动了!”一声虚无缥缈的叫声,很熟悉,又说不上来是谁——刘一山?

“什么?一山,你真的看见了?”

西峡睁开眼睛,睁得太快了,对于一个昏迷了12小时的耄耋老人来说,清晨的病房里,他和孙女婿大眼瞪小眼,像是两副骤然吸到一起的吸铁石。

“爷爷……”西希的声音在旁边传进耳朵里。

他挪动目光,转到自己的宝贝孙女那儿。发现对方的眼神有一种不明觉厉的色彩。

“西希……”

西希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紧紧地咬住嘴唇,一副很委屈的样子。把西峡看得很不是滋味。

“太危险了。”刘一山把手搭在西希的肩上,用一种近乎责备的语气告诉他,“爷爷,我们昨天听说你出事就立刻赶过来了——你从九楼的窗户跳下来,摔在楼下2米深的水池里,结果右腿跪到了池底,当场昏了过去……如果不是水池里有人在游泳,把你救起来,否则你就——”

说到这里,西希瞪了刘一山一眼,他便不说下去了,只是继续看着西峡,西峡认得这种眼神,孙女婿的眼神,就像是初三的时候,他和女朋友翻墙逃学,结果在校门外摔断了手臂,班主任在病房里照料自己的同时,表现出来的样子。很微妙,很难用言语形容。

他以前并不喜欢自己的这个孙女婿。至少在他和孙女谈恋爱的时候,自己曾一致地反对过,落得有些不愉快——刘一山的家室很好,自己也是创业有所建树。一般的家长看见这样的条件开心还来不及。但西峡就是觉得他配不上西希,一种奇怪的感觉……最后,还是西安的支持和插手,让他最终放下了莫名的成见。

在这对年轻人结婚后。西峡发现了刘一山的一个不怎么出彩的品质:那就是抠门,经常会因为几块几毛地跟蓬头垢面的蔬菜小贩讨价还价。刘一山热衷于免费电话软件,在娶了西希后,就逼迫他和西希每人都装了一个。时不时地,西峡都会接到来自冰岛,伦敦,甚至是黎巴嫩的空壳号码,那不是什么骚扰电话,而是自己亲爱的孙女婿,他必须打开那个软件,一番折腾,才能正常接听。

听说这是完全免费的。

“宝宝呢?”他试着说一句完整的话,“咳咳,你说,你说你们昨天到现在一直在这里?那宝宝——”

“不用担心。”西希的语气有些疲惫,有些哽咽,“我们让保姆过夜了。”

西峡刚想找点什么话说,譬如“我没事的”“不要太当回事”之类的。这时,他终于感觉到自己右腿上的石膏。

“我的右腿……”

“骨折。”刘一山回答,“挺严重的。”

妈的!西峡听后脑袋一沉——我就知道!骨折!妈的!

“你为什么要答应他们呢?爷爷!”西希十分认真,严厉,用了西峡最不喜欢的一种语气,显得自己老得在思想上不能自理,“你已经80岁了!80岁!不像以前了!杀人案?爷爷我真的搞不懂你为什么要答应他们,别告诉我什么幼稚的理由!”

什么理由?西峡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起码,是描述不出来。

“师傅!前辈醒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张天他们的出现多少给当下的尴尬解了围,同时也让气氛坠入了更加尴尬的境地——张天像一个中年脱兔似的,朝西峡的病床直奔过来。田晓然跟在后面。李清泉推着肖卫兵,于最后两个从狭窄的门里卡进来。肖卫兵的手里拿着医院的一次性水杯。

在一番询问,关怀之后,场面就尴尬地冷掉了——病床的左边是自己的专案组队友,右边是自己的孙辈家人。两方面面相觑,谁都开不了什么口。最后,西峡不得不出面化解:

“西希,一山,你们麻烦可以出去一下吗?”

西希一副想要反驳的样子,还是刘一山率先朝病房外走去,她才作罢。

随着房门“砰”一声合上,西峡迫不及待地看向田晓然:“凶手抓住了吗?”

田晓然一脸窘迫地看着自己,这让西峡感觉很不好。

“抓住了没有?!”

“没有。”张天轻轻地回答,西峡大骂一声:

“我打碎了他的移动门!我虽然没有逮住他,但他应该是跑不出养老院的,不是吗?操!他到底是怎么,怎么跑掉的?”

“很显然。”李清泉拿起肖卫兵手里的白开水,拘谨地喝了一口,“凶手还有一个备用的移动门。不止一个?我们也不清楚。”

“他跑了。”肖卫兵轻声喃喃,“他跑了……”

“操!”

“他还监听了我们的电话……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办到的……”李清泉说着,张天就拿出一个崭新的手机递给西峡,“哥,还记得吗?在养老院的电梯口,你刚跟我说你要去见霍云,霍云就被袭击了……凶手躲在暗处,他在监视着我们,胆子很大。我们得有一些防备才行。”

这是一部一次性的手机,上面的联系人只有四个——张天,田晓然,李清泉,和肖卫兵。拥有绝对的安全线路,如果凶手监听的途径只是手机,那么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就怕……

“我们以后互相通话,只能用这个了。”田晓然挥了挥自己的。西峡凝重地点点头。门外的毛玻璃里,他看见西希和刘一山的轮廓。他们正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这边。西峡大略能猜得出他们的表情。

“我想你应该赶上进度了,”李清泉把肖卫兵的轮椅推到了病床的正前面。西峡这才发现轮椅的侧面夹着一台很薄的笔记本电脑,并正在被轮椅上的老家伙抽出来。

“是发现什么了吗?”

“嗯。”肖卫兵点点头,打开电脑,“关于50年前被碎尸焚烧婴儿的真实身份,我想你应该,补一补了。”

*

“所以。”听罢,西峡感觉有些诡异,“就是这样吗?”

肖卫兵点了点头,把电脑合上。

“我来理一下。”他艰难地撑起身子,两只手臂开始随着表述而挥舞,“嗯,就是说,我们没有那个真正死去婴孩的失踪信息,是因为医院给抹去了?”

大家一致地点点头,除了张天之外——他正在忙着回复什么消息,头也不抬。

“当时的花州市,第,第几——”

“第九。”田晓然提醒。

“对,第九医院,那个孩子是花州市第九医院降生的一个三胞胎之一……姚长春这家伙,应该是在第四案案发期间又进行了第五次犯罪。三胞胎的父亲是当时的政府高官,医院不想把事情搞大,就把三胞胎的信息改成了双胞胎?因为那三个孩子严重亚健康,刚生下就被送去了保育室……等到家属真正前来确认的时候,其中一个孩子已经失踪了,就干脆谎报了数量……所以,这是医院内部的动作,内部,动作……”

“很震惊的发现。”李清泉最后补充了一句,“还有,哥,你现在总结的能力真是糟透了。”

“呵呵。”西峡如此回应,然后问始终是比较沉默的肖卫兵队长,“全是从旧资料里找到的吗?篡改的痕迹……没有还在世的证人吗?”

“是这样的,我们不知道这个隐瞒行为涉及了多少知情者,先假设,假设整个医院的工作人员都知情——”

“那是不可能的。”田晓然插嘴。

“所以是假设啊!”肖卫兵不疾不徐,继续分析,“额,当时在职的,拥有这种权利和行动力的员工,就算活着,也要跟我们一样,抑或是更大了。再说,很遗憾,这么久远的时代,我们无法很容易地找到他们。”

张天放下手机,表情凝重空洞地对着后面的窗户:“但我们还是打算试一下。”他告诉西峡,“通过公安内网找一找依然在世的知情者。”

“你们不觉得这事情有些奇怪吗?”西峡有些摸不着头脑,“总感觉正常的医院不会做出这样荒谬的事情,被揭穿的后果可比直接承认大多了,不是?”

“或许他们觉得不会被揭穿吧?”李清泉想了想,“毕竟,还记得吗,第二个被杀婴儿的家属,在真凶没抓住以前,就把出事医院告上了法庭……很麻烦,可能九院是不想被一个有政府关系的家属搞吧?”

“好吧,这就是事实,那么——”西峡觉得脑子很痛,想要把一些已知的事情结合起来,这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那些天姚长春一连犯下了两起案子——其中一个受害者被例常地分尸残杀,还有一个却莫名其妙地落到了人贩子手里……是姚长春这小子良心发现了?”

“他是一个疯子,好像不可能。”李清泉以那种顾问惯有的强硬语气阐释着自己的想法,“不,我觉得一定不可能。”

“小子,别光说可不可能,既然不可能,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想,我们掌握的线索还是太少。”

“操!”西峡破口大骂,“如果能跟霍云说上话就好了!”

没有人回答,张天的手机又响了起来。西峡一把掀开被子,准备下来,被大家一并阻止。

“医生说,你这得养!”肖卫兵哆哆嗦嗦地把手中的空水杯扔进垃圾桶,在其他人都上去搀扶西峡的时候:“剩下的,还是交给我们吧,老兄,你做得很好了。”

西峡想要骂人,但他并没有——那右腿剧烈的灼烧把他给逼回了床上,真的是很不甘心。大家离开后,他一个人留在了这间空旷的病房里,无助和疼痛放大了衰老的感觉,正在肆虐地占领他的身体。直到西希回来,这种感觉才有所消退。

*

张莉莉始终觉得,爸爸的死自己也多少有一点责任。以至于在收拾房间和遗物的时候,她的心情很是不好。

如果!在把抽屉里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装进箱子的时候,她想——如果自己早点把爸爸告诉自己的秘密揭发给别人,虽然脸面上不好看,但终究有机会救下他的命,不是吗?

妹妹和妈妈出门了,去询问葬场的价格——很少有人会在50岁的时候就给自己选好埋葬的地方。不过,谁也不能保证自己能顺利看到明天的太阳。道理很多,张莉莉现在不愿多想。

妈妈说她们要去卡帕大厦那边,一个专门把死人的骨灰装进一个个小橱窗的地方。那玩意叫什么来着?

抽屉里很脏。张莉想要打扫一下——她在把有意义的,没意义的物品分类装好后,费劲地拆下整个抽屉。里面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是老旧木材特有的樟脑丸味。

刷子伸进抽屉的框架里,把灰尘掸了出来。随着灰尘出来的还有一张造型奇怪的纸条。张莉莉疑惑地把之从地上捡了起来。

她认得这个形状——父亲张麒麟是一位很细致的人,会把每一把备用钥匙贴上这样的六角长方形纸条,然后在纸面写上钥匙的用处,譬如“客厅”“卧室”“小仓库”之类的。这张纸条虽然也是相同的形状,但并没有连着什么钥匙。看着纸上被扯烂的一角,可见它曾经是连着一个钥匙的。

“真相……”张莉莉不安地念出上面的两个字。真相?这可不像是一个屋子,一个抽屉,或是什么的。

她突然回想起这个框架所在的抽屉,很乱,不像是爸爸的作风。

妈呀。

“莉莉?”是妈妈和妹妹回来了。大门开关的声音把她给激了起来,扔下收拾到一半的书桌抽屉,飞奔出爸爸的书房。

“妈!”

“嗯?”

“你把昨天那个女警察的名片放在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