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木屋险情(上)

田晓然不想死。她知道警察是一个危险的职业,但却怎么也没想到,死神这么快就光临了自己。

她哭得厉害。那疑似车门一部分的铁东西撞碎了厨房尽头的大理石柜,连带里面的瓶瓶罐罐,在一连串巨响中变成了废墟。

“张天!张队他——”一想到队长还在外面,生死难料,多半是死了。田晓然一个克制不住,把脑袋给探了出去。

“回来!”西峡那强有力的大手又把自己压了下来——她没看见张天,从木屋通往那一堆废铁的路上,并没有任何人影和迹象。

那无人机特有的嗡嗡声由远及近地响起。田晓然闭上眼睛。

我就要死了。

我如果死了,会怎么样呢?

会不会到另一个世界?还是走向虚无,这是一个永恒的谜,不是吗?

她最心疼的还是爸爸妈妈。他们反对自己上警校,成为警察。在她拿到警徽的那天,他们还是到场了。坐在学校大厅席位的第三排第四列,第五列。田晓然记得很清楚,在公安领导走近自己,把警徽放到自己手上的时候,他们俩笑了。从余光里,田晓然看见,然后就哽住了,差点忘记跟领导敬礼。是的。她清楚地知道父母不赞成自己当警察的原因,特别是爸爸。所以,当他们盛装出席,为自己女儿喝彩的时候,那股强烈的感情犹如洪水般难以收住。幸福的洪水。

这得从田峥的童年说起。田峥是田晓然的父亲。这个高高大大,面容却异常温柔的男人,他很疼爱自己的女儿,过于溺爱了,原因是自己的儿时创伤——他的父亲,也就是田晓然的爷爷,是一位业界闻名遐迩的大警探。他的名字是田罗。田罗爷爷在一个遥远的城市当了20年警长,破获了许多震惊全国的大案,重案,连环杀人案——水果犯,小恶魔军团,破法者,这是田晓然最常听到爷爷跟自己说起的三个故事。爷爷对自己很好,但从前,爸爸小的时候,他有严重的吸毒问题——具体的田晓然不知道,她知道的是,在爷爷戒掉毒之前,爸爸的日子很不好过,可想而知了。爸爸说那是那些极恶的罪犯感染了他,让他陷入了深渊。

爷爷生前,会在一些晚上,偷偷给她讲故事——都是从前的故事,几十年前的G市,发生了一些恐怖的案件。爷爷并不是故意要灌输可怕的事情给孙女的,那时他已经神志不清了,吸毒者年老后普遍的症状。但晓然很爱听。有一点,她和爷爷的想法总是一致的——这个世界上没有罪人,只有需要帮助的人,和需要拯救的人。

所以,在某种程度上,田罗爷爷是她决定当警察的原因。她不是那种追求刺激的人,相反,她讨厌刺激,和邪恶。但她想用自己的正义去感化它们,帮助,并拯救它们。这也是爷爷冥冥中希望的吧?

但是,田晓然不想就这么死去,在案子,自己,和一切都还没有起色的时候,这么悲惨地死去。

“我看到张天了!”李清泉顾问扒在柜子的边沿,探出小半个头,喊道,“他还活着!”

张天队长在一棵树的后面,瘫软地趴着,肚子上貌似有什么异物。田晓然眯着眼睛,认为那是车子的零件,爆炸飞溅后刺进了队长的肚子里。

“我们得去救他!”肖卫兵指出。

“可——”李清泉指了指上空,那白色的无人机时远时近,直径不过半米,却能装得下500发子弹。

“操!操!”西峡数着弹匣里的子弹,大声咒骂。田晓然希望这架无人机不是根据声波来定位目标的,否则他们就真的玩完了,“这是什么?凶手的圈套吗?”

“也可能是从西边飞过来的,落单的一架……”李清泉拼命缩着头,把身子压到最低。

肖卫兵终于蹭到了李顾问的旁边:“可能吗?无人机会飞出它既定的范围吗?”

一阵沉默。只剩下窗外警车燃起的熊熊烈火声。

“是那个凶手。”西峡吐了一口唾沫,透明粘稠的液体击中对面的桌脚,就这么挂在了上面。他重新把枪上膛,“那家伙想要把我们一窝端!”

“他是怎么拿到这种无人机的?”田晓然问,同时不自然地看了李顾问一眼。李顾问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只是神情恍惚地回答道:“可能是自己拼装的,也可能……是收缴库里偷的?”

“哎呀!先不管这个!”西峡握住手枪,一副准备拼死一搏的样子,“我们得把无人机打下来!”

“你的枪速比不过它的。”肖卫兵过分理智地指出,“我不是针对你——无人机的反应程度超过了音速,我们只要出现在它的可攻击范围内,就基本上是完了。”

“那该怎么办?”田晓然带着哭腔问。所有人躲在柜子下面,面面相觑。

“给局里打电话。”李清泉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振奋起来——这么简单的方法,怎么一开始就是没想到呢?武装部队利用移动门,来到这里不过几秒钟的时间。

燃烧的警车发生了第三次爆炸。他们也差不多麻木了,看着李清泉用那修长,发抖的食指拨着号码,然后把手机贴到了布满老年斑的太阳穴上。

“没有信号?”

“什么?我试试?”

大家纷纷拿出了各自的手机,信号格都是满的,但就是拨不出任何一通电话。看来是被什么东西干扰了。肖卫兵分析,那个干扰物可能就被安在无人机的电池里面。

“我们得先把张天弄回来。”西峡深吸几口气,道,“那小子快死了。”

“怎么弄?哥,如果我们就这么出去——”

“闭嘴,听我说,我有一个办法!”

*

车子是瞬间爆炸的,然后才开始起火。无人机射出的第一发子弹就精确地击中了油箱的位置。张天的心脏现在还在猛烈跳动,右边的耳朵暂时听不见了,只剩尖锐的嗡嗡声。最要命的,是那块铁皮,深深地扎在了他的肚子上。

趁无人机还在对警车进行疯狂扫射的时候,他慌不择路地跳到了一棵大树后面的草丛里。现在,他知道,自己被困在这里了。和木屋里的四位队友一样,再无回天之力。

要等那架杀人机器找到自己,只是时间问题。这句话放在其他四个人身上,也是适用的。两个字——完了。他开始后悔自己怎么这么傻,竟然这看做是一次再简单不过的外勤任务?

血越出越多了。他不知道过了多久,只知道自己快死了。那边的火情蔓延到周边几米的草皮上,散发出的热量让张天冒汗,汗水刺到肚子上的伤口,那是一种难以承受的灼烧感。

车子已经被烧成了一个炭色的空壳,但火仍然很旺。无人机蜜蜂振翅般的动静一会远,一会近,听得特别清楚。张天知道若是那声音足够近,自己就可能一秒钟归西。他看过很多被无人机杀害的人的图片,在前几个礼拜的时候。结合刚刚那具女尸,他仿佛能在脑中勾勒出自己死去时的画面。

忽然,只听“咻”的一声,张天觉得这是子弹出膛的动静,就要结束了,就要——

无人机发出可怕的动静。张天紧闭眼睛,心想他妈的,为什么子弹还没有射进自己的颅骨?背脊?或者肩膀?

一双冰凉的手紧紧握住了他的右臂。他抬头,看见田晓然警员,和师傅正站在自己面前,试着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支起来。

“你们!”

“别说话,队长。”田晓然的声音还是那么熟悉,此刻竟荒唐给了自己一些安全感,“你在流血,我们有大概五秒的时间。”

“什么——五秒?”

他们开始跑,张天觉得这种痛楚一定是从地狱来的,不是常人能够忍受的。可惜,他正是常人。

在跑到木屋门口的时候,张天听见后面的无人机呼啸而来。田晓然于第一个闪进屋内,努力拉扯着自己,而师傅,这个被自己认定为恶魔的人,正在室外,不顾一切地把自己往里推。

最后,他们安全进屋,把无人机关在了门外。

“那铁皮掉了!”田晓然惊恐地喊道,而张天感觉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哎呀!伤口,伤口太大了!顾问,我们怎么办?”

“先把他拖到厨房里再说。柜子里,有急救箱!”

张天在失去意识之前,最后感觉到的两种事物,是地板的粗糙而冰凉,和一老一少两双手的温度。

*

西峡知道计划奏效了。多亏了自己的臂力还是未减——在初中体育中考的时候,他扔铅球就是全校冠军。现在,六十几年过去,他仍可以把一个硕大的白盘子从后门朝天空扔出十几米远。

无人机马上朝盘子的方向追去了。几乎是零时差。他立刻缩回脑袋,同时,李清泉和田晓然从前门箭步冲出,把张天争分夺秒地拉了回来。

张天翻白眼了。是失血过多,不过还有一口气。田晓然哭了。西峡觉得这姑娘哭得很对,如果再联系不到外界,不只是张天,他们全部要完。

西峡想要说脏字,好不容易忍住了。这是第一次。

他们不想坐着等死,起码要做点什么,李清泉提议要去检查木屋所有的窗户和门。因为根据经验,无人机属于人工智能,僵持得越久,它有可能会自己发现钻窗缝的技巧。

“肖队,你和晓然看着他。哥,我们去检查一下吧。”这里的他,指的是张天。西峡应了一声,跟着李清泉走出了厨房。

一共有两扇窗留有缝隙。一进门,如果感觉房间兜风,那就应该是有点问题了。他们在关窗的时候,尽量不伸出头,只用手,以蹩脚的角度把缝隙贴合。在检查完最后一个房间——厕所之后,两人在走廊里直起了身子。西峡感觉腰间被怼上了什么异物。他在前几秒都没往“那是枪”的方向去想,直到发现那确实是枪,身子骨开始寒冷。

怒气如约而至。他妈的,这个小子果然有问题。他是造成一切的人。他偷走了收缴库里的无人机,想要把查出苗头的我们全部都埋葬在这里!

“你,你!”西峡由于情绪太过激动,竟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更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了。只是任由那把警用手枪冰冷的枪口顶着背脊,全身不住地发抖。

“你小子,你——”

“把无人机停掉!”李清泉压低声音,用极其不理智的口吻说道,“给你一分钟的时间,否则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什么!狗屎!”西峡把拐杖向后挥去,正中李清泉的小腿骨。对方呻吟一声,西峡用最快的速度回旋身体,打掉了枪,也失去了重心,两人互相压着摔到了地板上。

还未拆石膏的小腿被压到,那些好不容易消散的痛楚又回来了。西峡忍着剧痛,咬着牙,想要爬起来,却被李清泉用双手锁住了脖子,扯回地上。

“你是凶手。”李清泉狰狞起来,西峡从没见过老友现在的样子,凶狠,对自己带有强烈的攻击性,和防备性,“不管你在试图掩埋什么,我的朋友——那是不会成功的。如果你真的犯下了罪恶,我们会把你打!入!地!狱!”

西峡的力气比李清泉大,他挣脱了那双细长的手,然后反擒。把刑侦顾问的眼眶掐到凸起。他感觉到用力过度,和事情错误的解决方式,便开始刻意地消除怒气,把手给松开了。

“你认为我,是凶手?”

“难道不是吗?”这小子捂着喉咙,踉跄地爬起来,“难道不是吗?你疯了,不管你在想什么,哥,把无人机停掉。求你了,田晓然警员还那么年轻,他不值得死在这种地方!”

“额,你才是凶手。”西峡回敬,“别再乱扯了,小子,我知道,我们都知道了,只是因为我比较,怎么说,念旧,才迟迟没有叫张天逮捕你。”

李清泉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装得太像了。西峡由衷地想。

“我犯错了,我不该这么护着你。”他又恶狠狠地加了一句,“如果五天前就把你抓起来,现在的闹剧就不复存在了。”

“张天,要逮捕我?”

“是的。”

“你们都认为我,是凶手?”

“是的。”西峡开始冒汗,好像屋外烈火的温度已经传了过来,“不要狡辩了。你根本就没有去追查什么移动门的失窃,因为移动门根本就是你偷的,不管是内部设计图,还是实物!小子,你在跟踪我!是吧!否则你是怎么知道我接电话的时候就在九楼电梯口的?你倒是说啊,你是怎么知道的!”

李清泉面色发青,看起来就像是是一个胃癌晚期的病人。在这个黑得要死的走廊上对峙,对身体和心理都是巨大的考验。这屋子没有刚才的黑了。西峡知道这是适应问题,现在不借助手电筒,他们俩也能看见对方那老得一塌糊涂,流着大汗,表情病态的脸。

“你在跟踪我!在我即将要得到线索的时候,杀死了证人。”西峡决定把话全部说清楚,毕竟这也许是最后的机会了,“一直就是你吧?李清泉。五十年前和杀婴案产生了瓜葛。然后现在终于出了岔子,你为了保全你的声誉,所以不惜杀了所有知情的人……你在叨咕什么?”

对方一副虚脱的样子,嘴巴张张合合,西峡专注于自己说话,没有听清他到底说了什么。

“我是在跟踪你。”

“你承认了?”

“但,我不是凶手。”李清泉开始直视西峡,那眼神找不到形容词来形容,让西峡冷汗直冒,“我跟踪你,只是因为我认为你是凶手!在案件刚发生的时候,我就开始怀疑你了,哥。”

“为什么?!”

“圣诞晚会。”

“啥?”

“就是五个月前的圣诞晚会,你出席了,和老肖。”在李清泉解释的当间,无人机貌似就盘旋在屋子的正上方,他们的头顶上,那声音犹如一种高频的丧钟,但西峡现在无暇去理会这些,“还记得我带你们参观了我的办公室吗?”

西峡舔舔嘴唇。他知道这小子要表达的是什么了:

“你觉得我偷了你电脑里的,图纸?”

“没错。我记得你那天在我的办公室里独处了20分钟,不是吗?”

“我没有偷任何东西。”

“那谁知道呢!”

“妈的,你给我听着。”无人机的声音越来越响,离屋子更近了,可能已经贴在了屋子的哪里,“凶手杀死霍云的时候我在场,怎么,难道我还能有分身?”

“共犯!”李清泉大声宣布,“你起码有两个共犯,一个是那个一蔚蓝的女人,还有一个就是动刀的男人!”

西峡顿时无语,无话可说。好像,站在他人的视角,这么说,也没毛病?

“而且。”李清泉继续道,“凶手如果跟50年前的案子有瓜葛。那他起码也要有70岁了,不是吗?这点你和老肖完全符合。加上你们都在圣诞晚会上出入过的我的办公室——我怀疑你们两个。于是就佯装请你们再次出山调查,实则是在观察你们。我没有排除老肖的嫌疑,但明显,你更可能,不是吗?你的行动力比他强得多。最重要的,我清楚地记得,那天,你无缘无故地在我的办公室呆了很久!”

“别扯淡了。如果你真的这么怀疑我,以你的职位,可以直接把我抓起来。还观察。呵呵,小子,咱们讲点逻辑好不好?”

“那是我不敢相信。”李清泉哭了,他竟然哭了。这把西峡吓了一大跳。在黑暗中,他隐约看见两股眼泪从对方的脸上流下来,“我不敢相信你就是凶手之一,哥,我认识你这么多年,真的,我觉得你不是这样的人——我只是想委婉地消除自己的疑虑,直到那死在厨房的女人。她在电话里告诉我们,凶手就在我们身边。我才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额!”

“所以你倒是说啊,你为什么要在我的办公室里——”

“因为——”西峡刚想要解释,只听厨房里传来一连串恐怖的扫射声,田晓然的尖叫声同时响起。他们都愣住了,一齐朝走廊的那头,厨房的方向看去。

“糟了!”李清泉今晚不知多少次地用右手捂住嘴。

“妈逼。”西峡想要冲过去,结果忘记了掉在地上的拐杖,手掌一离开支撑的墙面,便摔了个大满怀。李清泉越过他的身体,歪歪斜斜地朝厨房跑去。等到他站起来,扫射声已经结束了,三个人先后从门里出来,狠狠地关上门,因为厨房已经被突破,不再安全了。

少了一个人。西峡迟钝地接受着眼睛给大脑传送的种种信息,心里升起一股比死亡还要可怕的感觉。仿佛有一个无形的魔鬼,可以在一瞬间吞噬所有的希望残余,把人置于一个绝对黑暗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