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诡话之隧道(上)

1

钱子雯觉得,乔姗的故事虽然不算是全场最佳,但却着实令人为之动容。他们在座的五个人,显然都对黄萱儿所遭受的苦难和命运戏虐般的安排感到痛心。

可能是自己比较严苛吧?她觉得,其实陈铭的故事才是本场最佳——目前为止。离奇又充满伦理色彩的都市水怪传说,张怀满的梦境强暴事件跟之比较,逊色许多……而谢齐林在法国所遭遇的惊奇冒险,固然惊心动魄,但却有点偏离子时诡话的“诡”字。更多的是悬疑。

“雯姐,该你了吧。”看来乔姗已经平复得差不多,“都怪我,讲得太久了——你看,快五点了,天就要亮了!”

钱子雯下意识地给了乔姗一个宽慰的笑容:“你的故事很精彩,我们都很震撼!”

心理医师张怀满和学者谢齐林纷纷点头。没错,很精彩,不愧是小说家,大家现在都在期待另一位小说家,也就是钱子雯小姐,有什么故事好说。

“齐林。”徐老太用母亲的姿态使唤道,“到二楼给大家拿一点夜宵吧。熬夜这么久,恐怕都饿了。”

局长陈铭拍了拍他那圆挺挺的大肚子,“好啊,边吃边听。”

在谢齐林上楼的时候,钱子雯开始组织整个故事的结构——她见识过许多的荒唐人荒唐事,今夜,她打算讲一个最切合主题的。

五分钟后,我们亲爱的法文学者在自己卧室旁边的甜品储藏室里拿出了一些可口的小蛋糕,每人一块。

“好了。”钱子雯三口两口吞下蛋糕,那本来就肥嘟嘟的脸颊夸张地鼓了起来,“你们的本场最佳来了——”

2

关于“迷信”这个词,我记得陈铭局长刚刚也讨论过。迷信可以指鬼,恶魔,和怪物,就像局长在《水怪》的开头讲诉的那样,在我看来,它更可以用来形容那些相信超自然现象的人。他们也很迷信,但是比信鬼神的人实际得多。

没错,小姗,从某种角度讨论,鬼神也可以归为超自然现象的一种,但在这里先不对此多作讨论。

我这里所指的超自然现象,更多的是比较具象的,那些切实存在,但无法解释的东西,就比如麦田怪圈,和找不到原址,甚至映出古代建筑的海市蜃楼。

你们信这些吗?

今年1月,我和我的闺蜜,一个跟我一样的肥妞,一起去了云南自驾游。A市是我们最后要游历的一个城市——就像张医师说的,我不能透露这个城市的名字,这会惹来麻烦——这个城市四面环山,海拔较高。我和闺蜜计划在此逗留两天,然后上路回家。

我们为了保存回程的体力,硬在宾馆里待了一天没出门,但第二天我就再也忍不住了,决定开到北面的边郊去爬山,挑战一下自己的极限。

这个主意是我提出来的,另一个人一开始极其不愿意——她的年龄跟我一般大,但却比我还胖出很多。如果说我是肥胖,那她就是肥胖症。她哭丧着脸说,雯姐,能不能好好地躺着。我摇摇头,一脸严肃地对她说,如果你还想继续当一个单身胖屌丝,就一直躺下去吧。

最后,她被自己的内心叩问,只好跟我一同出了门,我开车,朝着市北的山区前进了。

一路上,我们经过了好多好多,大大小小的山,有些山很险,根本就不适宜攀爬,也没人攀爬——我边开车边打量着每一座山,还险些开进一条废弃的隧道里。最后,我看到了一座适宜的山峰,上面有不少的登山者。

“我们去这里吧。”

就这样,我兴致勃勃地沿着山道往上前进,开始了长达一个小时的冒险。

这是一座专门用来攀爬的山,哪里都修了楼梯和山道,所以体验效果很好。

一个小时后,我到达了山顶,和七八个同样刚到山顶的人惬意地在山崖的护栏边休息。我不知道我的闺蜜在哪里,或许还在半山腰,抑或是连半山腰都还没到?天呐,她实在是太胖了!

我先在山道口等了几许,看完全没有对方的影子,便溜达到山崖护栏边的一个长凳上,凳子上坐着一个老太太,经过简单的请示后,我坐到了她的旁边,开始看风景。

哎,说是风景,哪里有风景,前面是山,后面也是山!在远远的前下方,那条被废弃的隧道口正对着我们的位置,像一只恶龙的血盆大口。冥冥之中有一种不适的感觉。这时,坐在我旁边的老太太轻笑了一下,好像读出了我刚才的心思,并给予嘲讽。

“是不是这个隧道口让你不舒服了,小姑娘?”她漫不经心地问道,语气沙哑,眼睛依然盯着隧道,跟刚才一样,没有移动。

“啊?”我其实听懂了,但预防万一还是问了一下。

她没有重复,而是伸手拿起放在凳脚的水杯,喝了一口。

接着,老太太就毫无预兆地弓起腰,在我旁边猛烈地咳嗽起来——我吓了一跳,赶紧用就近的左手拍击她的背部,还没等我的手拍上去,她就没事了,直起腰,发现了我的动作,然后一脸感激地看着我。

“谢谢你了。”

“没事。”我谦虚地说。

一阵不怎么尴尬的沉默,然后她又发话了:“你是本地人?”

“不,不,我上海来的,旅游。”

“上海啊……”老太太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那很奇怪哦,不是本地人,却知道这么隐秘的登山点!”

我也是闲着无聊,往后望了一眼,闺蜜可能还在半山腰的位置挣扎……然后就干脆和这个素不相识的老女人聊起天来。从刚刚崎岖不平的山路说到上海的东方明珠,从最近的政治新闻说到不同城市黄瓜的价格差异。

我承认我是一个很会聊天的人,这次对手也不赖。我说我是一个小说家,主要写悬疑小说。自称“老葛”的老太太饶有兴致地把我再次打量了一遍,然后问了几个我在外边一直会被问到的问题,我也细心地回答了。

“哇,悬疑小说家。”最后,老葛奶奶感叹道。她表情忽地神秘起来,跟我说道,“我有一个真实的悬疑故事,你要听吗?”

我一下子愣住了,没有反应过来。老葛并没有露出自嘲的笑容,而是表情严肃略带忧伤地望向眼前那个隧道口,轻轻地抬手指了指,那几乎堵住隧道口的团团爬墙虎被一阵猛风刮过,群魔乱舞地挥动着,把隧道对外的那张嘴开得更大。

这是一个不长,却很诡异和震撼的故事,也是我今天晚上要转述给你们的。

3

我们眼前的这座山,叫做骁龙山,所以这条隧道自然就叫做骁龙山隧道了——它是十年前建成的,虽然建成后不久就宣告废弃。葛奶奶给我讲的故事,是从十五年前,也就是2002年缘起的。

2002年4月份,云南省A市发生了一系列手段凶残的连环杀人事件。

一共发生了五起案件,四个死者,葛奶奶倒背如流:谢诗叶,李怡,华楚尔,还有任芳芳——她们都是在下班或深夜独行的路上遭遇神秘男子绑架,在失踪了一两天,最多三四天后,尸体就会分段出现在D抬头山道公路附近的荒山上……

左小腿,右上半身,手臂……无一例外,唯独找不到的是尸体从腿根到小肚子的一段部位。

负责此案的刑侦队长李鹏推测,死者应该是遭遇了强奸,凶手故意不把体内留有精液的部分公布于众。这个举动十分有意思,应该可以登上美国FBI实战分析手册,但是调查此案的警察们只觉得残忍至极,教人背后发凉。

综上原因,案件被潜移默化地定义为“连环杀人强奸分尸案”。

刑警张云在2002年是一个刚从警校毕业的菜鸟,他才刚正式工作不到半年的时间,就遇到了A市有史以来最大的连环杀人案!他身为菜鸟,能做的就是游离在几个老手中间,帮他们跑腿,做他们交代的各种任务。

在拜访第三名受害者华楚尔家属的时候,李队长叫张云也跟着一起去,看着那家人悲痛欲绝、萎靡不振的样子,一个“一定要抓到凶手”的想法就牢牢地拽住了他。

但他们还是没有找到凶手,就连嫌疑人也没有!他们不知道凶手是何方神圣,以及强奸分尸的地点到底在哪里。根据李鹏队长的分析,这一定是一个隐蔽的地方,不是什么住宅区,否则藏不住尸体,强奸时候的响声也会引起别人的注意……直到最后,关于行凶地点的猜想还只是停留在理论上。

就在第四件命案发生后的第五天,那年的5月1号,又接到报案,说一个女人在下班路上莫名失踪。

这样的消息犹如一记让人无法招架的重击,局长被警告,若再不抓到凶手,就会有新的人来接替他。整个公安局沉浸在一种恐惧阴沉的气氛中。一级级地施压,让处在食物链最末端的张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抑。

没错,这第五个受害者名叫袁玲,有着一头灿黄的秀发,是一个很漂亮的年轻女人。张云是跟着韩长伟前辈去拜访袁玲母亲的——她们家是单亲家庭,没有老辈,只有两个人,现在只有一个了……

“你们能找到她的吧?你们能找到的吧?”面对家属这样直接又无法逃避的诘问,张云吓得连连点头,而年过五旬的韩长伟只是凝重地坐着不动。张云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回应了,他就懒得回应,还是前辈心里觉得无法救回袁玲,所以干脆就不做回复。

其实张云自己,打心眼里也对此十分没有信心。

袁玲的手机信号是在A市市郊山区D20山道附近失联的,那里也是好多尸块发现的地方——警方为了兑现对袁玲母亲的承诺,也是为了让一切绝望变出转机,派出了一百余警力没日没夜地在几座大山上搜寻排查,说是找袁玲,其实张云也清楚,这是在找尸体——按照之前的犯案规律,这可怜的金发女人早就死了,不必怀疑。

他们始终都没有找到袁玲,活人死人都没有找到。

但是却找到了一个罪案嫌疑人!

徐三强是在D20隧道之上的一座山上被张云和李鹏发现的,这座山原本是一座登山佳处,却因为新修的D20隧道需横穿山体挖掘,傍晚的山上十分荒凉,一个登山者也没有。张云看到徐三强的时候,这个20几岁的高大男子正一脸狼狈地往山下跑,手上全是疤痕和血迹。

被抓回局里之后,大家马上对徐三强手上的血做了检验,发现这是属于失踪者袁玲的A型血。李队长开始审问这个眼睛圆睁,惊慌未定,仿佛处于幻境中的男人。他对自己遭遇的指控全盘否定,并声称这是自己的血,出示了右手手掌上的一个伤口。

“他妈的。”韩长伟在审讯室门口难得地爆了粗口,在对方出示伤口的时候,这个景象张云记了一辈子。最后他们无可奈何,又进行了进一步检查,结果正如他所说——DNA显示,这就是他自己的血。

眼看着上面给的死限越来越近,张云和同事们舍不得就这么放这个可疑的家伙走——之前的几个案件,他都有他母亲提供的不在场证明(葛奶奶补充了一句,这孩子也是单亲家庭,父母离异),但两者的关系太亲,有做伪证的可能……

“你那晚到底在山上干什么?”李鹏耐着性子问他,张云在旁边做笔录。

“我在爬山。”

“爬山?一个人,半夜九十点的爬山?”李队长无奈地看着他,摇了摇头,话锋一转,“袁玲被你杀了吗?她在哪里?”

徐三强一脸委屈,紧闭着嘴,还是不跟警方交代任何内容。这种行为让人困惑不解,既然不是凶手,为何就不能说自己上山的原因呢?这分明是在隐藏什么。

综上原因,在耗了两天之后,他们决定对这家伙进行严刑逼供。在接下来的十天里,李鹏,韩长伟和张云用尽了各种极端的方法,强迫他招认自己的罪行。

张云觉得那时候三个人,包括自己,都疯掉了——杀人现场的残忍,局里的阴沉气氛,想要抓到真凶的急迫,还有一种连续的挫败感,他们把这一切怒气全部都发泄到了这个叫做徐三强的嫌疑人身上。

最后,第十天,生不如死的徐三强在折磨开始之前,大声地宣布:人就是他杀的。但他只说这一句,拒绝透露一切杀人细节,也没有透露袁玲是死是活,下落在哪儿……但这对于他们三个人来说就足够了。

就在他们叫他写完认罪书,交上去,等待公诉开庭的期间,嫌疑人徐三强在拘留所里自杀,他把自己的衣服撕成一条简陋的上吊绳,绕在高窗窗栏上,然后上了吊。

4

“上吊!”乔姗尖叫,然后所有人都注意到她的蛋糕还剩下起码五分之四,看来是在故事开始后就一口未动了。

“没错。”钱子雯喘了一口气,拿起桌子上的茶杯,痛饮起来。

“这是错误的。”陈铭突然沉沉地说道,钱子雯意味深长地和局长对视了几秒。

“是的,局长,这是错误的——”

“身为警察,我们应该是正义的,公正的,什么严刑逼拱,这真是亵渎警徽的东西。”

谢齐林和徐老太一脸紧张地杵着,眼看火药味越来越重。张怀满医师不自然地咳嗽了几声。

“没错,亵渎警徽。”故事的讲诉者重复道,“葛奶奶告诉我,在徐三强自杀之后,上面替三个人掩盖了这个过激的举动。就说徐三强在认罪后,不堪舆论的压力,先行自杀,对外的版本省去了中间的一大部分——那个叫做张云的刑警不久便辞职了,因为他和你一样,局长,也认为这是错误的。

“但他那时候确实是冲昏了头,再说身为菜鸟,也只有被摆布的份。那年的六月,张云回到家里,开始做起了海鲜生意……”

“那那个李鹏和韩长伟呢?”陈铭局长蹙起眉头,针对性地问道。

“他们还在做警察。”钱子雯顿了顿,“但相信我,局长,他们最后都付出了代价。”

陈铭把过于靠前的椅子推回原位,意思是他不问了。谢齐林终于找到机会,开口道:“袁玲呢?后来找到了吗?”

“找到了。”这个回答言简意赅。

“什么时候找到的,怎么……”

“对不起,齐林兄,我还不能说,说了就剧透了。”钱子雯神秘地笑了,“听我继续讲下去吧——接下来故事的跨越有点大,葛奶奶说完张云辞职和上述的事情之后,时间线一下子跳到了五年之后——”

5

2007年5月,大家都已经把02年的杀人事件淡忘,地球仍是缓缓实则以极快的速度旋转着。

那几天,对我们这个故事来说,发生了两件值得记录的事情——第一件事,骁龙山隧道,也就是杵在我和葛奶奶前面不远的那个隧道宣告竣工,还没有正式运行;第二件事,就是袁玲的母亲时隔五年,走进了张云开的海产店,来找张云,并不是为了买便宜的海蟹。

“赵女士!”张云看到了对方后,五年前的种种不可避免地蹿上脑门,他差点没有承受住。看赵女士一脸凝重的样子,他叫她进里屋慢慢说,并叫店小二帮忙看店。

“阿姨,你——”

“袁玲还活着!”她说,张云一愣,看着这名母亲憔悴而又坚定的脸——五年啊,所有人都已经把袁玲给忘了,认为她一定是被徐三强埋在了什么隐秘的地方,所以才不见天日。但身为母亲,她并没有忘,也永远都不会忘!

一个生死不明的女儿,可以想象这个女人到底经历了什么……她会晚上到山上去漫无目的地挖土找尸体吗?等等!她刚刚说袁玲还活着的意思是……

“什么意思?她回家了吗?”张云十万个不相信地问道。

赵女士的眼神里同时散发着希望和绝望的两种光,像是一个吸毒的人。

她在印着大螃蟹的07年挂历下面告诉张云,这些年,她一有时间——或者说是一感到苍凉和悲伤,就会独自一人去往北面的山郊,袁玲尸体理应出现却没有出现的地方,在那里漫无目的地寻找,虽然不可能有什么成效,还很危险,但是这起码让她的心暂且脱离地狱,进入一种一半一半的状态,就像她现在的眼神。

一半希望,一半绝望。

“我看见她了。”只听她一字一顿,铿锵有力,又颤抖不已地宣布,“她在隧道里。”

“隧道里?”

赵女士告诉张云,隧道的名字叫做骁龙山隧道,是一处新修,刚刚竣工,还未正式运行的隧道,处于市北山区,整条隧道打通骁龙山,长达两公里,故此得名。

“昨天晚上,我又去了那里……虽然身边的人都极力地阻止我再次这么做,但是我就是去了……她就在隧道里跑,身上全是伤,没有穿衣服。没错张警官,袁玲她的衣服没有了,背着我往隧道深处,往隧道深处——”她哽住了,不知道是激动,还是难过所致。好像这两种情绪都有一点说不通。

张云感觉自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赵女士继续往下说,她试图冲过去追,说自己和失散多年的女儿不过是相隔了两百米,但她足足奔跑了八百米,扎入隧道浓浓的迷雾里,却没有追上对方,丢失了方位。

说到这里,她终于狠狠地哭了出来。

“可是,赵女士。”张云隐约感觉到事态严峻,三两下褪下自己沾满鱼血的蓝色围兜,“你也说了,隧道里有雾,她又是背对你的,你怎么能肯定她就是你的女儿呢?不是别人?”

说罢,他就被狠狠地瞪了一眼。

“我是她的妈妈!”赵女士几乎是叫嚣着,扯着嗓子宣称,像是莎翁歌剧里的悲剧女性角色,“别说是看到她的背影了,就是看到她的影子,我也会认出来!”

“可是——”

“喂!”赵女士大喝一声,张云以为对方会气势汹汹地跟自己争论,没想到的是,她竟闷声哭了出来。

张云吓了一跳,连忙想方设法做些什么。

她一把把他推开,哽咽着喃喃道,表情简直跟一个做错事又委屈的小孩子如出一辙,“我知道,我知道,你们都认为我是在痴人说梦对不对?李队长根本就不相信我,我朋友也不相信,没人相信我——我以为你会相信我。五年前你来我家,我还对你有印象——我觉得你会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

这女人报警了。张云想,我或许是她的最后稻草,天呐,我应该相信她吗?相信了又如何,我现在只是一个杀鱼的啊!

他想到这里,决定不去管这件事,毕竟自己已经不是警察了。那么一刹那,一股强烈的感情涌上心头,他的心门没有抵挡住回忆的侵袭——葛奶奶告诉我,要说是有一股力量促使张云重拾旧案,这股力量不是赵女士的坚定,也许是,也是很小一部分——绝大部分的力量来源,是他在忆起往事后升起的愧疚。

他这么跟自己说:如果这是上天给自己的一个弥补机会,为何不牢牢地抓住呢?

“我会帮你的。”张云看着赵女士,说,嗓子不免得变了调。

是的,虽然这听起来很悬,失踪五年的受害人裸体地出现在一个刚刚竣工的隧道里。但他相信,怎么说呢,一位母亲的直觉,它远比世界上的其他直觉来得准确。

“谢谢。”这位母亲低声说道,像是在掩饰激动的情绪,“我不是一个人——如果你觉得我是在瞎说的话。我并非是唯一一个在昨晚看到袁玲的人!”

6

黄健斌是一名年过五旬的隧道建筑工,过去的七个月,参与了骁龙山隧道的建设。就在赵女士找到张云的前一晚,他在隧道口,正好跟赵女士一同目击了隧道里的裸跑女人。

说来也巧,他这么晚赶到这座隧道,只是为了一串钥匙——他找不到自己公寓的钥匙,于是大晚上跑到隧道旁他住了七个月的工棚里寻找。找到钥匙后,他准备离开,经过隧道入口,撞上了悲伤的赵女士,也撞上隧道里的裸跑女人。

黄健斌一开始以为自己遇到了一个疯子——一个不穿衣服大晚上在荒郊野外跑步的女疯子,然后他发现疯子有两个……那个老女人疯狂地追进隧道,然后隧道的雾霾里传来她惊天骇地的哭声。

最后,老女人声称隧道里的是她失踪五年的女儿,叫做袁玲,是被一个极恶的连环杀手绑架的,并强迫黄健斌跟自己交换了联系方式,恳请他一定要帮助自己,帮助一个丢了魂魄五年的母亲。

黄健斌同意了,虽然整件事对他来说有一种不明觉厉的恐怖色彩,不只是因为那晚的气氛,薄雾,女人迷离的裸体背影,还有赵女士的惨叫痛哭,还是因为——反正,他觉得自己既然看到了,就不能坐视不管。

第二天傍晚的时候,就有一个自称警察的中年男子上门,跟他核对了一些事情,他如实地回答了。那个警察似乎对这些答案很满意,同时也很愁楚,一脸严峻的表情。

“对不起,赵女士,我必须得证实你说的是实话。”回到车里,张云略带抱歉的口吻对坐在副驾驶座的赵女士说道。

“我没有骗你。”

“是的。”张云发动引擎,“我们去隧道吧,你帮我指路。”

一路上,张云的脑子一直在反复播放五年前审问徐三强的一幕场景:那是在他认罪之后,韩长伟前辈问他袁玲尸体的下落。

徐三强瞪着眼睛,看着前方的虚无,像是一个倔强的青春期少年。他不说,李鹏揪住他的衣领,问,你到底有什么目的?既然已经认罪了,这么点事怎么就不肯说了。

“去死吧。”他轻轻地说出了这三个字。

这里面有什么所谓“不可告人”的秘密,应该是的……他又想,袁玲的手机在D20隧道附近失联,也就意味着她曾被凶手带到过那一带——那里距离骁龙山隧道有大概五六公里的山路,说远也不远。让张云感觉困惑的还是,五年了,如果赵女士没有看错,她为什么才出现?

这些日子她哪里去了?

“张警官!”

“我不是警察了。”张云下意识地回答,思绪被拉了回来,“怎么——”

“前面的路口右转。”

“好的。”

他把他那破旧的东风雪铁龙开上右边的主干山道。又行驶了一个小时,他们一句话也没说,也没有什么好说的。车子缓缓地停靠在骁龙山脚下的辅路上,如果这个隧道一开通,就会变成一条主路。

张云拿出后备箱里的一套现场痕检套装——他在警局的时候,跟一位现场人员很要好,刚刚早些时候,他拜托那人给他拿了一套出来,虽然这有些违反规定,还好那朋友跟张云一样,不是什么太会遵守规定的人。

张云知道,如果赵女士所言属实,看到的是真的,那么地上肯定会有袁玲光脚的脚印,可以跟她之前的鞋码比对——再来,这里的地面有颗粒感,如果她的脚划破了,就会留下血,和皮肉等组织,很容易确认身份。

他深吸一口气,走进雾蒙蒙的隧道。

几乎在刚踏进去的一瞬间,张云就有一种诡异的感觉,这种感觉很难形容,就像是“扭曲”。这两个字是他能找到最切合的形容词。这里莫名其妙的薄雾让整个隧道有一种不真实的迷离感,近的东西很远,远的东西又很近。

他试着抑制自己的恐惧感,又尽力不让自己吸入过多的雾霾。不知道是什么原理,为何外面的天好好的,隧道里却这么模糊?

袁玲呐,到底是不是你?

他想着,蹲了下来,开始满地找脚印,和一切痕迹——在这让人头皮发麻的环境里,五年前办案的种种一一在脑海里浮现,让人一度无法安心搜寻。一晃两个小时过去了,他一看表,已经接近九点二十分钟,别说血迹了,就连半个赤脚脚印都没有找到,他暗骂一声。

电子表上显示的日期是5月3号,就在九点二十分的上面。张云一愣,今天是5月3号吗?那么昨天就是2号……

五年前的5月2号,正是徐三强在山上被发现并逮捕归案的日子。

这能说明什么吗?

他不知道,只感觉有一股莫名的后怕。

就在这时,站在隧道口等待的赵女士突然激动地大叫起来。张云拿手电筒往她的方向照去——只见赵女士一脸惊惶的表情,不断地蹦跳着,指着自己所在的方向,想说什么又说不上来的样子。

“怎么了?”张云回喊。

赵女士的大叫转为尖叫,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难以置信的东西——之后,听她的描述,张云也觉得不可思议,并且十分可怕。

撕裂般的叫声传入隧道,在边壁连续回响。最后,这老女人两腿一软,在手电筒的照耀下跪了下来。

张云反应过来,赶紧跑出隧道,来到她的旁边。

“怎么了!”他见她不回答,就狠命地摇动她的肩膀。

“袁玲!那是袁玲!”

“啊?”

“就是她,又来了……你一开手电,我就,我就看到她的黄头发!”

“等等!”张云感觉恐惧黑云压阵般地喷涌下来,把他团团围住,“什么意思?我没有看见她呀?!”

“穿过去了。”

“什么?”

“穿过去了!”赵女士重复,用一种自己也无法相信的语气,虽然她应该是亲眼看到了,“警官,你没有看见她吗?我女儿……她从你的身上穿过去了!”

7

“穿……穿过去了?”谢齐林难以相信这里的情节,“怎么可能?”

“这里确实有一种魔幻小说的味道……意思是说,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官方的记载,我本人也是从一个老太太那里听说的,对于它的真实性,我想我也不能肯定。但我偏向它是真实的——前面开头不是讨论过吗?那些切实存在却又很难解释的超自然现象?它们自有解释,只是人类还无法理解罢了。”

“好可怕。”乔姗说着,裹紧身上的蓝色风衣。

钱子雯拍了拍乔姗瘦弱的肩,以示友好。

五点多的天空已经渐渐地映出昏暗的光线,照亮了窗外的街道。就在钱子雯——我们的讲诉者准备继续讲下去的时候,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刺耳的车笛声,把所有人的注意里都暂时转移到了窗外。只见一辆大巴士,如同银蛇一般,蛇头亮着凄惨的车灯,不紧不慢地从桃源农庄外面的道路驶过。

“这是那边工业区的上夜班的工人。”徐老太解释,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弄回到这张桌子上,“他们呐,工作了一个晚上,现在回家了——待会这车还要拉上早班的工人过来……”

“看别人都努力工作。”陈铭难得地打趣道,“我们却在这里讲了一晚上的故事!”

所有人都笑了,算是缓解了故事里的诡异气氛。

“我们这叫享受生活。”谢齐林补充,陈铭笑着点点头。

“雯姐,继续吧!”乔姗为了回敬刚刚的遭受,也推了推钱子雯的肩膀,“话说这个故事好赞,听着很有状态呢。”

“是啊。”张怀满医师附和道,“雯姐,接下来呢?接下来后发生什么事了?”

钱子雯笑,笑得很诡异,特别是双颊上的那两堆皱起的肉,“别急啊,医师,我现在就讲下去——”

8

这真是一次诡异的经历。不止是张云这么想,赵女士也这么想,并且想得要疯掉了。

“她只是幻觉!”这个可怜的女人在回程的车上,几乎要把眼睛哭肿。张云开着车,一声不吱。他时不时扭头看看赵女士,看她的惨样,来判断她刚刚是不是在说真的,袁玲就在他前面,甚至穿过了他,他却什么也没有感觉到?

这只是一个母亲的幻觉吗……但那个姓黄的工人分明也能看到不是吗?难道……

一个可怕的假设蹿上他的心头。

当天晚上,海产店老板张云躺在床上,失了眠。五年前破获连环杀人案的过程和片段不断地在脑中重演。他想起了李鹏队长和韩长伟前辈,说来惭愧,不过共同的不堪经历似乎使他们有一种共同的纽带。

这种纽带在张云辞职后,就减少了很多。

他想给李队长打电话,告诉他自己发现的东西,十分诡异的东西……手机拿在手里,拨好号,右手食指轻轻搭在通话键之上,无论怎么样都下不去手。

第二天一早,张云就无法自制地来到了骁龙山隧道,漫无目的地搜寻了一天。在下午三点的时候,他给赵女士打电话,连拨了四通电话都没有人接,等到第五通拨过去,电话从待机变成了关机状态。

“她崩溃了。”张云喃喃道,抬起头看着这条隧道——白天比晚上要明朗许多,没有那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说得直白一点,就是白天隧道里没有薄雾,但是晚上有。

他想到这里,不由自主地哆嗦,手机摔到地上。他大骂一声,俯身捡手机,那个嘹亮的脏字在隧道里回响,教人头皮发麻。

那天晚上,张云终于亲眼看到了赵女士,和工人黄健斌看到的景物。

我们可以把事情口头,最大限度地还原一下——那时张云已经在这座隧道附近徘徊了十二个小时的时间,从早上九点半到晚上九点半。后面的公路上不断地有车子呼啸而过,越到夜晚,那刺耳的车笛声越发稀少。

隧道不知在什么时候又罩上了一层薄薄的雾霾,张云有一股强烈的预感,这强烈的预感致使他在隧道入口抬头,夜风刮着隧道和公路中间隔着的几棵樟树,樟树在他的余光里,群魔乱舞……

起先,张云没有意识到自己看到的是一个人,白花花的一团,在薄雾里骤然闪现。他一惊,眯起眼睛,随后感觉自己的鼻梁在发抖——这绝对是一个人,一个女人,十分模糊,至于赵女士怎么就能认出这是自己的女儿,这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不过他仍然相信一位母亲的直觉,那通常都是对的。

“喂!”张云不由自主地大喊,那背对着他裸跑的女人并没有任何的反应,就像声音根本就没有传到她那里一样。

“喂停下!”他再喊,并拔腿追了过去,然后就是奇怪至极的事情——一跑进隧道,女人便消失了,消失得猝不及防,一如国产修仙剧里简陋的特效。张云愣在隧道口,刚想窥探其中的缘由,女人的背影再次出现在他的眼前,像是投影这么快速,没有任何衔接。

投影……

他一低头,发现自己的双脚又回到了隧道外面。难道是这么回事?他想着,开始试验——如果自己站在隧道之外,就能看到这个女人,但要是站在里面,越过入口的那条黄线,女人便会消失,无影无踪,像是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雾越来越浓,只是张云没有察觉到罢了。他站在隧道口的黄线之外,瞠目结舌地目送着那背上全是伤的女人渐行渐远。

是类似于投影的东西吗?所以昨天才能穿透……就在他这么推测的时候,隧道深处出现了第二个人影。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女人就倒下了。在越来越浓,极度不正常的雾色中,张云审视第二个人影——跟那女人一般高,看体型应该是一个男人。

只见那男人撂倒了女人,并蹲下来,用手中一把发亮的器具猛砍那雪白的裸体。张云仿佛能听到女人,或者说袁玲嚎啕的大喊,但实际上并没有,整个隧道安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喘息声。

你目睹了一出五年前的杀人现场。脑子里,一个声音无比清晰地对他说。话音刚落,眼前的景象消失了,就在那男人不知道刺了多少刀之后。

张云还以为是自己又不小心踏过了黄线,检查后发现并没有。他还在隧道外面,但眼前的一切就是这么不见了。

那些雾开始一定程度地消散,就在这时,张云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动静,不知道是从什么方向发出来的。他没有对此多想,而是跳上车,去核实心里那个可怕的猜测。

如果他想得没错,那么……

9

钱子雯有意地停住了,环顾在座的各位。

“怎么了?”张怀满医师紧张地问道。

“没什么……只是,接下来的信息量有点多,我要准备一下。”她摩挲着桌上的录音笔。

此刻的天色就像是一个调色盘,一直在晕黄,红晕,和暗蓝之间转变。他们六个都知道天快亮了,这是倒数第二个故事,难忘的一夜接近尾声。

“嗯,张云根据自己亲眼看到的,不可思议的事情,他想到了一些可能。”钱子雯舔舔嘴唇,解释道,“他觉得这些景象是真实的,没错,只是它们不是发生在这个时间。”

其余五个人面带困惑,大气不敢喘地看着讲诉者。

“按照赵女士的说法,她第一次看到袁玲的背影,是5月2号——前面我也提到了,02年的连环杀人案里,袁玲被凶手绑架的时间也是5月2号。这是否存在着一种联系?就像很多迷信里说的,每年的同一个日期,会发生种种的超自然事件,而它们的源头,便是最早的那一年,那个日期的鬼神传说……

“张云虽然不是那种迷信的人,但在经历这样的惊魂一刻之后,似乎只能用这种解释来安慰自己。如果,这个隧道,是在给他们还原五年前的杀人现场呢?因为赵女士和那个姓黄的工人站得比较远,所以没有看到最深处的杀人一幕,而站在隧道口的自己却恰好目睹了……

“张云不可避免地这么想,然后这个想法越来越强烈,直到完全颠覆他原有的一部分世界观——杀人现场是不会在骁龙山隧道里的,因为五年前,这个隧道连影子都还没有。张云想到了五年前袁玲手机失联的地方——D20隧道附近。”

“这就是他开车要赶去的地方……”乔姗倒抽一口冷气,补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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